那盏浊酒泛起了涟漪,在一瞬间向周遭晃荡出去。四周烛火猛地拉长成扭曲的丝线,缓缓攀蔓到了墙壁之上,裹着木板褪色,渐渐变至透明。雨声在耳边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死寂,以及死寂深处的凄厉呜咽。
祝昭手中的酒碗“哐当”落地,却未碎裂,而是径直穿过突然虚化的木板,向下坠入一片灰雾缭绕的无尽深渊。她猛地抓住桌沿,可木桌也正迅速消融成飘渺的虚影。
不知何处生起的阴风灌满李蝉的衣袖,她舒展双臂纵声长笑,青丝在虚空中狂舞:
“欢迎来到,在道义、正统、恩义尽数消溃之后,真正的世界。”
四周景致尽数崩塌,酒肆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虚空。无数道鬼影在其间行走厉鸣。再远处的地面便看不清了,只能抬头看见灰雾在天边翻涌中隐约可见的蜀门残影。
断壁残垣似乎又堆成了高耸的楼阁,楼阁间缓缓流动着无数卷经文中的字句,墨迹虚虚地烙印在空中,被血影,鬼魂冲刷着溃散,又在雾中慢慢重聚。
天地一片灰暗。但却能看到那山头开着漫山遍野的血棠花,红透了迷雾,殷殷地勾勒出了山头的脉络,又向远处延申过去。
祝昭张口,却被迎面而来的狂风灌得发不出声响。李蝉逆着风高声狂呼:“总说凡人于俗世间营营几十载,也不过是换来一个土馒头。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她右臂猛地向后一挥,那方浓雾顷刻消散,露出了一瞬广袤无尽的裹着血色的崇山峻岭,而后浓雾又紧紧地重新卷来:
“修士皆知,这世上多的是脱胎于天地的妖精鬼怪,唯有人类是窃取天地灵力的蠹虫。可人类生前借来用还不够,更是要窃到死后长眠之处。”
“人类死后会于世间游荡七七四十九天,天地道法本会让这些人类的魂灵逐渐消溃,内里所携的生前灵力也便重回天地。”
“可你当这世间为何灵力逐渐稀薄?这些人类死去也不肯真正离开,抱着生前的嗔痴生前的爱恨游荡在这个大地。生前的灵力、家族祭祖时的进贡或是其他一些办法,都能被魂灵用来炼化念力。”
“可这些还不够怎么办?他们便吞噬新魂。有灵力的新魂为上,没灵力的魂魄也能凑乎。新魂不够,便自相厮杀彼此吞噬。待炼至化境,便可永葆鬼身,久久游荡在这冥界。”
“你当这世间为何有那么多名门望族?为何凡人皆汲汲营营只为谋取家族、门派永续发展?真当是所谓血脉的羁绊?所谓传承的使命?”
“他们从来都不是无私的蠢货。他们谋的从来都不只是生前,更是身后长长久久的存续。家族祭祖便有念力递至冥界,而门派新人的内力与自己一脉相承最适合吞噬。”
“若是培养出惊才绝艳的新人呢?冥界里的这些老东西便该为他们谋划身后炼魂了。冥界向来如同原始的丛林社会,只有无尽的厮杀与斗争。若能多炼出一个强者加入自己的阵营,便少一分在斗争中被他人吞噬的可能。”
祝昭怔怔地看着李蝉,她通体发凉,身体虚虚地浮在空中,什么都触碰不到,只能感受到无数阵冷风呼啸而过,向鼻尖卷来了铁锈腥味。
李蝉头上的发簪被狂风吹掉了。她的乌发四散,裹着冷白的面容,宛若阎罗:
“你以为先前客栈里遇到的那些小鬼是和善之辈?那为何她们又像极了厉鬼?这是因为在这冥灵之界,唯有凶戾才能存活。她们不过是在你面前温驯绵软,背地里却皆是不知早已吞噬了多少魂灵的厉鬼。”
“你以为皇室和齐门为何要如此不惜代价去汲取古剑冢之力?当今火药如此凶煞,寻常战争哪里用得着舞刀弄剑?若是练不到你这种程度,拿再好的武器又有何益处?这一切都为的是内力,为的是自家祖宗,为的是自己身后之事!”
“李蜉不是皇储,她不配知晓这些内情。谢珩身兼谢家书院次子与蜀门大弟子双名,又耍剑耍得实在漂亮,这才得了知晓内情的资格。可他听了后却弃派逃跑了。”
她又振臂,遥遥指向左侧蜀门高山:
“看到那片血棠花了吗?所有叛派弟子都被此种阴毒的植物如附骨之蛆般缠绕,从生前便开始汲取内力运输向冥界,死后更是会像被标记了一样在踏入冥界那刻被分食殆尽。”
“你当是宗门仁慈愿意放谢珩和其他叛派弟子离开?他们不过是早已成为了待宰的养分,留在天地间帮助门派偷窃天地灵力罢了。”
她看回面色惨白的祝昭,怆然大笑:
“这就是你信奉的世界,信奉的宗门,信奉的剑。也许你这次回来山门也该知道了,可我实在想提前告诉你,想亲眼看到你知道这一切的反应。”
“祝昭,你会怎样做?你会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