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毕竟是一个老将,他知道困兽犹斗,不可低估。
等到在南下列车上得到解放南京的消息之后,--那时,想在最后决战里一显神威之心又是如何急切。他怕打不上最后一仗。他,一个深谋远虑的老指挥员的心境,竟被一个青年女医生一语道破,这不是很好笑吗?
这一段时间以来,好胜心,荣誉感,是多么痛苦地煎熬他啊!大武汉的解放,他根本不把它记在功劳簿上,因为敌人狼狈逃窜,称得上什么作战?他渴求的是千军万马,痛快淋漓地决战,他要由他亲手取得最后胜利。"作为一个军人,不战死沙场,就要直捣黄龙,犁庭扫穴,杀个干净。"如果最后一仗没他的份,他觉得简直无法向子孙交代。而现在,白崇禧进攻了,这就找到了较量的对手了,他好像在想:"憋了这么久,要在这一锤子上出气……"他哑笑了一下:"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第四次世界大战,梦想!全是梦想!!!"
当他在脑子里盘算的工夫,吉普车已开到姚锡铭住所门前。门岗认得他,立即把两扇大铁门拉开,让吉普车轻快无声地开进院去,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花园洋房,满墙遮满绿油油的藤蔓,像一道绿色瀑布一样迤迎而下,映着鲜红、嫩黄、雪白的颜色纷繁的月季花,还有十几株不知名的又高又大的树耸立高空,在草地上笼罩出一片碧绿浓荫。微风过处,卷起一股浓郁的花香和一阵啾啁的鸟语,而后又宁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很奇怪,一个人都没有。
他是很想看看姚锡铭的,一则因为作为野战军政治工作领导人约他来必有所交代;二则姚锡铭吐了几口血,卧病在床,他出发前很想来看望一下。
也许是医生下了禁令吧?
那我是个特殊的来客了。
他一面想,一面轻轻走上台阶,走进有镶花地板的豪华的大厅,还是没有人。
姚锡铭从来不愿单独住,尤其是这样阔大而空洞的住宅。他常请一些同志跟他住在一起,他特别喜欢和文化人、知识分子一道住,一道吃饭,一道谈天。他在工作中严肃、果断,有时甚至很严厉,但每一回到家中来,回到他所喜爱的人群中来,他就变得那样自如、随便、兴高采烈、谈笑风生。
可是,现下,这大厅显得如此空落落的,不但没有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秦震唯恐惊动病人,就蹑手蹑脚,一级一级登上楼梯。
一上楼又是一个大过厅,也很华丽,地上铺着色彩斑斓的地毯,屋顶上垂下吊灯,一大圈白布套的沙发,但还是空荡荡没一个人。旁边有一小房间,敞着门,望进去,里面陈设简单、朴素。
他一看,姚锡铭躺在背门墙壁下床上,高高垫了几个枕头,半靠着身子,凝眉聚目在读书呢!
秦震走进去,姚锡铭埋头书中,没有抬头看他。
他站了一会儿,姚锡铭沉醉在书中,还是没看他。
对于姚锡铭在病中还如此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地读书,他很不以为然,但又深受感动。于是轻轻唤了一声。
姚锡铭闻声才从书上仰起脸,旋即一笑,指着紧靠床边一个西式高背雕花木椅说:"来!坐下……"
他看姚锡铭看的是《鲁迅全集》。
大概姚锡铭发现了他那惊异的目光,就用指尖敲敲书本说:
"老秦!应该好好读一读呀!"
秦震赧然:"在延安,毛主席提倡读读鲁迅,可我读不懂。"
"鲁迅是一百年,也许是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的大思想家呀,他拿着一把解剖刀在剖析整个人生。这是一部百科全书,他何等深刻、复杂地绘画了中国社会万象,他鞭辟入里地鞭挞着奴性,颂扬着耿耿的民族精魂。他最恨那些混进革命队伍里,嘁嘁喳喳,从背后放冷箭的人。他说得多好呵,革命并不都是那样圣洁的事,要劳动者给我们诗人、作家捧上牛奶、面包,说:请用吧!不,不是那么回事。一个左派可以变成一个右派呀!他说得多好啊!难道不值得我们同志三思吗?!他给那些鬼魅魍魉的小丑画下脸谱,因此,他们怕他、恨他、诬陷他、否定他,可是,鲁迅是伟大的,他的话,就像摩崖石刻一样是经历了千古风霜,谁也涂抹不掉……"
秦震突然觉得姚锡铭的相貌就长得颇像鲁迅。
不过他觉得姚锡铭太激动了。
连忙问道:"病好些吗?"
姚锡铭爽朗地一笑:"这就是治病的良药。"
他终于合上书本,轻轻拍着,感慨地说:
"现在,我们胜利了,我们要时刻警惕不要让那些肮脏的灵魂淹没呀!"
秦震听了心中一震,他感到这句话的含义、分量。
"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活着到现在也不过六十多岁,不幸呀!不是他个人,是我们民族太不幸了……"
沉默。
两个人都在凝思。
秦震想,姚锡铭难道找他来就为了谈鲁迅吗?可是他说的又同人生实际丝丝入扣,他的眼光多么雪亮,看透世事人心呀!
一个卫生员进来给姚锡铭服药。
他在倚枕小憩之后,才问秦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