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母亲,他眼里漾出一种幸福的光彩,十分动人。
"我还记得母亲,她身子骨有点单薄,可是为人坚强、果断。在武汉,我和真吾一直带了小真真和父亲母亲住在一道。母亲和父亲一样,也是老同盟会员,孙中山流亡日本时,他们也在一道,大革命时期,她是出名的工会领袖,整个武汉哪一人不知道陈雪飞?
"父亲被暗杀,她收敛了尸体,没说一句话。可是,夜深人静时,她放声大哭,哭得那样痛苦,那样悲伤。
"许多工友听到噩耗来看望她,劝她歇息几天。可是,天一亮她就照往常一样出去奔走了。那段时间,她很少言谈,有时就那样呆呆坐着。只有小真真惹祖母喜爱,她爱真真,真真爱她,深更半夜,真真从睡梦中还叫:奶奶--我要奶奶么!……母亲每走进家门,必定先抱住真真,亲呀,笑呀,……我觉得母亲心上的伤疤也许就这样慢慢愈合了吧!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跟我念起父亲的一首诗,可惜年长月久我只记得两句:
大江一任东流去,
笑把吴钩盟死生。
"那以后多少年,我每一想起,都深深后悔当时没有懂得母亲的心意,--她将不惜生命为父亲报仇雪恨,共死生啊!
"白色恐怖的乌云愈来愈浓重,愈来愈低垂。"
"一天,母亲说,震儿!真儿!你们要做点准备啊!志士的坚强和母亲的温柔同时出现在母亲身上,汪精卫要缴工人纠察队的枪了!"
"那么说要下毒手了?"
"看情形是这样。"
"那怎么办?"
"母亲挺身站起,昂着头,攥着两拳:
"不交--一根也不能交!我从来鄙视没有骨气的家伙,我不能对汪精卫唯唯诺诺,唯命是听。母亲一阵冷笑,头可断,血可流,枪不能交!"
"就在这一天,--也是下着雨(他望了望冷雨敲窗的窗玻璃),白刃相接,僵持不下了。
"总工会里里外外挤满人,一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声言,要来缴,就自卫反抗。
"母亲给汪精卫打电话,她大声猛喝:
"什么?他不接电话?我自己来见他!"
"她咔嚓一声把电话耳机甩在桌上,气昂昂往外走。"
"工友们包围了她,不放她去,她拉着几个老上友的手说:
"怕什么?留得青山,永埋忠骨,革命自有后来人!"
她跳上汽车,径直闯到汪精卫的公馆。
"汪精卫从流亡国外时,就从心里惧怕陈雪飞,这时,就想方设法安抚她:
"咱们都是同中山先生一道共过患难的……"
"汪精卫!亏你还敢提孙先生,尸骨未寒呀!"
"夫人息怒,事情总好商量……"
"夫人!我是谁的夫人?我的先生在哪里?"
汪精卫见说不服,就提出条款,并且写了字据,签名盖章:
"决不收工会一枪一弹。"
"好啊!你要食言,我就公布于天下。"
汽车从漾漾雨雾中飞去,又从漾漾雨雾中飞回。就在母亲满怀胜利信心向工友们奔来时,从汽车后面射来一枪,这一枪打得那样准--它穿过玻璃窗,正打在母亲的头上。司机开车狂奔,奔到工会,跳下车就喊,工人们嗡地一声冲上来,将汽车团团围起,--母亲像靠在车座背上安安静静睡着了,只从额头上沁出一股殷殷鲜血,她已停止了呼吸。
"几天以内,连遭两次打击,我……"
秦震合上眼,脸色煞白。
严素要给他输氧,他轻轻把她推开了。
"一个大拇指般的小人物呀!……"
"为了进行最后反击,工人们决定举行大规模追悼会。追悼会在工会召开,人到得很多,哀乐声声,泪雨纷纷。工友们捏住枪杆子一行行从母亲遗体前走过,大厅里外一片悲恸的哭声,我和真吾侍立在遗体旁边,还有小真真,我的小真真……当一个老同志一把抱住她时,这个孩子没有一滴眼泪,她的小脸白里泛青,瞪着两颗大眼睛,捏住两个小拳头,只说: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