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坐下后,神色变得更为谨慎,试探性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元帅宽宏,从谏如流,真乃天下少有的雄主!小可冒昧,不知元帅将如何处置顽抗王师的陈野先及其族众?”
夏煜毕竟还没正式投身石山麾下,这个问题又牵涉自己江宁士绅的身份,说话间小心观察着石山的反应,见石元帅并未动怒,又补充道:
“陈家盘踞江宁多年,枝繁叶茂,陈氏命运非陈氏一族,可是牵动着不少本地士人的心。”
石山早就想好了如何处置陈野先一族,之所以引而不发,就是在等待像夏煜这样的本地士人前来试探说项,也好借此观察他们的反应。
此刻,见夏煜主动提起,便顺势将问题抛了回去,也想看看他的真实立场和见识深浅:
“正想请教先生高见。”
夏煜今日前来,本就有为此事进言之意,当下也不扭捏,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尽量让自己的言辞显得中肯而具说服力,道:
“元帅明鉴。江南之地,数百年来虽屡经变迁,然宗族纽带始终坚韧,乃地方根基所在。许多士子家境贫寒,依靠宗族力量方能进学成才。可以说,有宗族,方有士子。
陈野先不识天命,逆势而为,顽抗王师,其本人自是罪有应得。元帅旬日之间连破数万大军,已显雷霆手段,足以震慑四方。”
夏煜稍作停顿,见石山脸上依然很平静,这才话锋一转,接着道:
“然,雷霆之后,若能施以雨露,以仁义为怀,对陈氏一族网开一面,宽恕大多数胁从族人,则能向江宁乃至整个江南宗族大姓昭示元帅的宽宏大度。
宗族若能安心,则依附于宗族的士子自然心安;士子心安,则地方舆论易平,江宁乃至整个江南的秩序,也就更容易恢复稳定。此乃在下浅见,还请元帅斟酌。”
这番话所表达的核心,仍是传统的“剿抚结合,以抚为主”的地方治理思路,强调稳定现有秩序,笼络精英阶层,得士人则得天下。
石山听到这里,心中已经大致有数。
夏煜确实如之前情报所示,更长于诗文和宏观论述,对于具体政务的操作和底层逻辑,尤其是如何打破旧有结构,建立新秩序,缺乏深刻的认识和有效的策略。
他的建议更多是站在士绅宗族的立场,希望维持甚至增加原有的地方权力格局,只是换个效忠对象而已,这并不符合石山尽力消化江南,重塑基层秩序的深层战略。
但治国如烹小鲜,凡事过犹不及。
以红旗营当前形势,手段确实不宜过于酷烈,在展现红旗营强大军力,并严厉惩治了一部分本地士绅后,适当展露怀柔一面,也是必要的策略。
毕竟,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步子太大反而容易出大问题。
于是,石山脸上露出从善如流的表情,笑道:
“先生可是为我营中羁押的那些陈氏青壮而来?此事大可放心。红旗营不会滥杀无辜。除元凶陈野先及其麾下少数罪大恶极之辈将会严惩外,其余大多数陈氏族人,皆可免死。
我也会下令,让他们尽快与家人团聚,妥善安置。”
石山并没有坦言将要“流放”陈氏一族,反正他只是承诺“皆可免死”,并不存在食言,麾下士人无论江南江北,都必须以红旗营的利益为主,连这点都接受不了,就没有合作的必要了。
夏煜本以为要费尽唇舌才能说动石山,没想到对方如此痛快就应允了,而且考虑得似乎更为周全,顿时大喜过望,再次起身,深深一揖,言语中充满了敬佩与期许,道:
“元帅仁义无双,明察秋毫!如此处置,恩威并施,必能使人心悦诚服!蒙元气数已尽,未来天下,非元帅莫属!”
类似的话,石山早听得多了,内心并无波澜,只是微微一笑。
眼前这人虽然夸夸其谈,不堪庶务,但红旗营事业蒸蒸日上,各方面的人才都有需要。宣传、文教、外交等领域,正是夏煜这类文人可以大展拳脚的地方。
石山既已决定给夏煜一个出身,便不再耽搁,道:
“先生今日所言,真知灼见,与我大业大有裨益。先生大才,石某渴慕已久,不知可愿入我帅府,担任宣曹掾一职?”
夏煜不了解红旗营官制,“宣曹掾”听上去职位似乎不算极高,但他也知道石山已有成熟的治政班底,自己今日才投,便能获得元帅府内的实职,而非虚衔,就已经远超他的预期了。
他内心激动,连忙躬身应道:
“蒙元帅不弃,夏煜愿效犬马之劳,必竭尽所能,以报元帅知遇之恩!”
旋即,他又想到力劝自己返回江宁投效石山的好友孙炎,以后在石元帅手下做事,自然不能没有乡党友人帮衬,便趁机进言道:
“元帅求贤若渴,天下俊彦必望风而归。小可有一至交好友,名孙炎,字伯融,乃句容县人氏。其人才学胜我十倍,不仅满腹经纶,更兼有辩才,机敏通达,常怀济世之志。可否容小可代为引荐?”
江南士人因受元廷歧视打压,圈内的交流反而比江北士人频繁很多,基本不可能找到“没有圈子”的士人。
石山自然不会报这种奢望,若能再得一位地方上有影响力的士人,终归是好事,当即欣然应允:
“太好了!恳请先生务必代为引荐!若孙先生愿来,石某必倒履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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