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没直接回答,而是拿起桌上温着的酒壶,先给二哥石二河面前那只粗瓷酒盅斟满,又给大姐夫彭有田的杯子倒上,最后才给自己面前的白瓷酒盏满上。
他端起酒盏,先向两位亲人劝酒道:
“二哥,姐夫,先喝酒。”
石二河酒量很浅,平日里也极少沾酒。
此刻见石山亲自斟酒,不敢推辞,连忙端起酒盅,一仰脖灌了下去。烈酒的辛辣直冲喉咙,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脖子根都染上了颜色。
石山放下酒盏,目光在拘谨的大姐、姐夫和局促的二哥、二嫂脸上缓缓扫过,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大姐、姐夫,二哥,等俺们红旗营的大业成了。”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决定还是要尽早向亲人们挑明自己的底线和立场,道:
“你们就都是皇亲国戚了。到那时,你们要替俺守好这份家业,帮着稳定这个国家。不识字,怎么行?不会,就学嘛!”
“皇亲国戚”四个字,如同重锤般砸在石二河心上。
自益都路出发时,周闻道就已经告知他三弟做了“好大事业”,可这“好大事业”具体有多大?穷尽石二河这个底层军户的想象力极限,也无非是做个威风的“大将军”或者占几个城池的“大王”。
沿途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朱重八、邵荣等人)对他客客气气,甚至有些讨好,已经让他受宠若惊,觉得不可思议。
踏入合肥这座“巨”城,见识了雄伟的元帅府,再见到仙女般的弟妹刘若云……石二河就彻底懵了,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记忆中的“三弟”,已经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待到红旗营大军班师凯旋,他看到一身戎装,被无数精兵悍将簇拥着的石山,浑身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心中那点关于“三弟”的残存模糊印象也彻底消散了。
眼前这个人,嗓音相貌依稀是三郎,但那眼神、那气度、那举手投足间掌控一切的威严,完全不一样。
李初八家那傻小子李武如今也大变样,还告诉石二河,石三去年在徐州开过窍,从此就不一样了。
石二河找不到其他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只能相信李武的说辞。也许……也许三郎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以前在前张营里只是没开窍,不识真身罢了,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旋过无数次。
此刻,听到“皇亲国戚”和“守家业、稳国家”的重任,石二河只觉得一股惶恐和晕眩感袭来,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不敢再胡思乱想,慌忙接话道:
“俺……俺在学!俺在学识字了!”
他像是急于证明自己,生怕石山不信,立刻伸出粗糙的食指,蘸了蘸酒盅里残余的酒液,就在光滑的榆木桌面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了起来。
先是一个歪歪扭扭但笔画清晰的“石”字,接着是更复杂些的“二河”,最后是“石狗儿”。字迹虽然稚拙,如同孩童初学,但看得出每一笔都用了十分的力气,透着一股子军户子弟的认真劲儿。
“看,看,俺能写自己跟狗儿的名儿了!”
石山看着桌面上那两个被酒渍浸润渐渐模糊的名字,微微点了点头。
石二河见状,松了口气,但脸上依旧堆着恳求的憨笑:
“三郎,俺知道你是为俺好。可俺这脑子,是真不好使。算账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俺弄不明白。俺就怕去了荣军社,笨手笨脚,不光帮不上忙,反而给你惹麻烦,坏了你的大事……”
石山看着二哥那饱经风霜,写满恳切与不安的脸,心中也并非铁石一块。
他夹了一筷子炖得软烂的肉菜,放到石二河碗里,语气缓和了些:
“行。既然二哥实在不愿去荣军社,那就不勉强了。你就接着干你拿手的,种地,养马。”
石二河闻言,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声道:
“诶!诶!好!这个俺在行,这个俺在行!”
“不过。”
石山话锋一转,语气虽平缓却不容置疑,道:
“识字还得接着学,不能停。等你学得差不多了,认得了常用的字,看得懂章程告示,俺就专门划一片好地给你。你给俺好好负责育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