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设的淮西宣慰使司,地盘是石山打下来的,军队是他石山一手创建的,谁又能、谁又敢来做这个能节制他的宣慰使?
这职务安排,纯粹就是元廷惯用的权术伎俩,预先埋下的制衡后手。
若石山接受,朝廷随时可以在他头上空降一位宣慰使,以中枢命令插手地方事务,再逐步分化、削弱他的军政之权。
赵琏心中一紧,拿不准石山此问是已然动怒,正准备翻脸,召唤刀斧手进帐将自己这伙人剁成肉泥;还是真的对条件有所考虑,只是对此细节存有疑虑。
他心中忐忑,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只能更加谦卑地回道:
“若…若是石元帅没有异议,朝廷的意思…本官,本官也愿倾力协助石元帅,治理淮西诸地,必不敢有掣肘之事。”
赵琏身为淮南行省参知政事,本身也是从二品的大员,出任宣慰使属于平调,甚至略降,但他此刻将姿态放得极低。
这番话既是表明朝廷可能的人事安排,更是急切地向石山暗示:自己只是奉旨行事,朝廷的规划并非有意针对;若你不满意,这个宣慰使谁来做,都还可以再商量,一切都以石元帅的意愿为主。
他只求先保住自己的性命,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说。
石山已通过赵琏的反应,大致摸清了元廷此次招安的真实底线——已是无奈之下的竭力拉拢,而非胜券在握的从容安抚。他不再捉弄此人,脸色一肃,冷声道:
“可惜!”
短短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赵琏耳中。他顿觉两腿发软,膝盖一弯,差点当场瘫跪下去!
全靠缩在官袍袖子里的手指猛力掐握掌心,传来的刺痛才让他勉强保持站立,但身体已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完了,果然还是要祭旗吗?
就在赵琏胡思乱想时,石山已经接着道:
“朝廷的‘好意’,石某心领了。只可惜,大军已动,箭已离弦。此番,石某注定没福气与赵参政同衙为官,共事一场了。”
“出…出兵?!”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亲耳从石山口中听到这确切的答案,赵琏仍是震惊得脱口而出。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许多,几乎是本能地抬出朝廷威势,试图做最后的劝阻:
“石元帅!三思啊!那张士诚猖狂,围困高邮,断绝漕运,此乃大都命脉所系!朝廷绝不会坐视,必发天兵征讨!蕞尔小丑,指日可灭!元帅此时若与之呼应,岂不是…岂不是自误前程?
若能悬崖勒马,接受招安,届时与天兵合力剿贼,岂不更是大功一件?”
石山见赵琏到了这时还想用元廷的大军来吓唬自己,不由得轻笑一声,语带讥诮地道:
“天兵?赵参政,本月初,江浙的兵马倒是颇为得力,已然攻陷了徐宋的江州路。算算时日,此刻卜颜帖木儿平章的兵锋,怕是已经开始进逼蕲州路了吧?”
元军原本三路大军合围江西北面门户江州路,最熟悉地形、最该出死力的江西本地兵马,却在平章政事星吉的率领下,躲到了长江对岸的小孤山观战,反让客军江浙兵马顶在了最前线。
三方统帅各怀心思,互相猜忌掣肘,谁也不愿拼光自己的老本,故而采取了最保守但也最耗时的长期围城策略。
但赵普胜奇袭小孤山一战,一举击溃江西元军,打破了这个平衡。
江浙兵马成了绝对主力,卜颜帖木儿为防战事迁延,石山在背后生乱,只能不惜伤亡,以求速战速决,其人再次抽调两万大军东进后,便开始发动猛攻。
而江州红巾军若是仍依城固守,元军其实也并无太好的办法。
但德化、湖口两城中的存粮不足,久守必失,小孤山的胜利又鼓舞了部分红巾军将领,主张以攻代守,利用缴获的战船袭扰元军,破坏其粮道,择机打开缺口。
卜颜帖木儿老于兵事,发现这一情况后,果断示敌以弱,阵线不断后移,诱使红巾军出击部队深入,待己方增援的生力军赶到后,突然发力,将出击的红巾军合围并全歼。
随后,元军挟此大胜之威,乘势反扑,一举攻破了因分兵而空虚的湖口和德化两城,夺下江州路。
江州陷落,是元廷近期难得的一场大胜,极大地鼓舞了各地元军的士气,也使得围攻徐宋政权的战事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这个时候,张士诚围攻高邮便显得格外扎眼,而雄踞张士诚西侧的石山按兵不动数月,就更令元廷忌惮,若不是担心石山会在平灭徐宋的关键时刻捣乱,也绝不会如此破格招安。
石山点明元军攻入蕲州路,赵琏听出了他这番话中的未尽之意——唇亡齿寒!朝廷一旦集中力量彻底平灭了徐寿辉,下一个要全力对付的目标,必然就是他石山!
即便石山现在受了招安,以朝廷一贯的作风,也定会想尽办法分化瓦解他的部众,削弱他的实力,最终难逃兔死狗烹的下场。此时若再不出兵牵制元军,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但这事和他赵琏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个传旨使者,可不愿为了石山的出兵贡献热血。
赵琏还不想死,只能搜肠刮肚,劝说石山冷静。
“朝廷…朝廷向来宽仁,石元帅如今手握雄兵十万,坐拥数路之地,声威赫赫,已有自保之力。若能趁此机会,真心归顺,报效朝廷,辅佐天兵平灭四方动乱,再造太平盛世。
届时,封侯拜相,泽被子孙,亦未为可期啊!何必…何必行此险着呢?”
石山看着赵琏再次渗出细密汗珠的额头,猜到他的想法,突然笑道:
“赵参政今日大失分寸,可是在担心我会拿了使团众人祭旗誓师?”
赵琏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却终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承认也好,否认也罢,此刻他们的性命完全操于石山之手,任何言语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担心与否,又能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