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知道叶兑这是谦辞,实是方才对话激发了更深层的思考,便趁热打铁道:
“祭酒何必过谦?但有所思,无论成熟与否,尽可道来,你我二人正好参详斟酌。”
叶兑沉思片刻,组织语言道:
“也罢,那便先将先前所思的三策,简述于元帅。
此第一目,便是应对徐寿辉之余绪。
徐宋不通治理地方之要,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元帅如欲取江南,必不可令其彻底覆灭,需使其残存部分力量,继续吸引元廷兵锋与注意力,使我得以喘息布局;
亦不可令其再度坐大,以致未来阻碍我部南下之路。令其处于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的状态,于我红旗营而言,方为最有利之势。”
“嗯!”
此论正合石山之意,叶兑既已点明,他身为人主,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当即微微颔首,道:
“祭酒请继续。”
叶兑心知今日与石山一番深谈,很多观点需要调整甚至重构,但先前的一些思考仍有其价值,也不愿完全抛弃,当即接着道:
“此第二目,乃针对方国珍。此獠虽无席卷天下之志,却深谙水性,精于舟师海战,其舰队在海上往来纵横,对抗元廷水师,至今未尝一败。”
他担心石山轻敌,语气加重了几分,道:
“元帅他日若欲取江南,长江天堑乃必经之路,而东南沿海安定亦至关重要,绝不可绕过方国珍此人。是故,必须未雨绸缪,大力发展红旗营水师。
若不能以强大水师正面击败方国珍舰队,打掉其嚣张气焰,纵使一时招安其部,也必会留下心腹大患,遗祸子孙后代!”
叶兑的家乡海宁州离方国珍活跃的台州路极近,显然对其屡降屡叛、肆虐地方的海盗行径深恶痛绝,其家族利益亦可能深受其害,故而不惜将此单列一目,强调必须彻底解决方国珍问题。
石山深知,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蒙元灭亡百余年后,世界将迎来波澜壮阔的大航海时代。而原本有机会领先的大明,却因种种原因错失良机,令人扼腕。
他既来此世,绝不容许历史重演,海洋权益必须重视。
石山的神情变得极为严肃,郑重地道:
“祭酒所虑极是,大元疆域万里,南北漕运实为维系其统治的命脉。元廷虽首开海运以辅内河漕运,却始终重视不足,倚重内河漕运过甚。
一旦黄河泛滥改道,或义军起事截断运河,则帝国北方便有断粮之危,倾覆之祸立至。”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已望向那无尽的蔚蓝,继续道:
“我若能建立新朝,必深刻吸取元廷教训。若沿海不靖,海权旁落,如何能大力发展海运,开拓海上通路?方国珍若能识时务明大义,助我制霸深海,则未尝不能许他一条将功折罪的出路。
若此辈冥顽不灵,依旧恃强凌弱,劫掠为生,阻碍我海疆大业,则我宁愿推迟统一大业数年,也必倾尽全力,先彻底廓清海疆,永绝后患!”
叶兑最担心的便是石山为了尽快统一天下,而对方国珍采取绥靖政策,姑息养奸,见他有如此清醒的认识和坚定的决心,顿时心中大定,脸上露出欣慰之色。
他深吸一口气,道出第三策:
“此第三目,乃针对江南之豪强宗族。江南非比江北,其地宗族势力盘根错节,深耕地方数百年,树大根深。彼等既是地方豪强,亦是元廷在基层统治的根基与纽带。”
说到这里,叶兑停顿了片刻,眉宇间充满了深深的纠结与无奈,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接着道:
“若不能彻底替代宗族,有效掌控基层,则请元帅勿要轻易触动此根基,以免引发地方剧烈动荡,反而损坏红旗营统治根本,得不偿失。”
叶兑之前的所有论断,既有高瞻远瞩的战略布局,也有具体而微的行动指南,逻辑清晰,操作性强。唯有这第三策,显得较为空泛和保守。
但这并非因为他自身出身豪强而有所保留或畏缩,实则是受限于时代眼光。叶兑能敏锐地洞察到宗族势力是统治江南的巨大障碍和关键节点,却无法想象出该如何去解决这个千年顽疾。
石山同样不知道完美的解决方案。
他只知道直到自己穿越之前,南方许多地区的宗族势力依然强大,甚至在很多地方开始回潮。他有自知之明,连后世那么多人杰都未能彻底解决的难题,自然不敢妄言能轻易搞定。
但他好歹已经来到历史上游,不一定要硬碰硬,还有更加隐蔽的手段,当即应道:
“祭酒今日这番高论,令我茅塞顿开,已有取天下的明确思路。江南宗族之事,确需从长计议,谨慎为之。具体方略,容我细细思量。敬请祭酒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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