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仕震颔首,沉声道:
“你祖父本名讳济之,乃故宋参知政事。宋祚倾覆之后,你祖父坚拒元廷爵禄收买,为躲避朝廷追捕,于至元十七年(1280年),自苏州迁移到此地,化名‘君用’,隐居多年。”
原来如此!
卞厚亨心思何等敏锐,立时明白了父亲今日又是祠堂焚香,又是书房密谈的目的,既是尊重自己的抉择,亦是在提醒自己——莫要辱没了先祖清名与家族风骨。
“父亲放心,虽然大元天命已衰,群雄逐鹿,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孩儿学成文武艺,自要入世搏一搏。只是此去,总得先听其言、观其行,细细考察一番,再做定夺。”
“嗯。”
卞仕震见厚亨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眼中掠过一丝欣慰,道:
“家中自有为父照料,勿需牵挂。你若决意追随那石景行,只需效法先人,改名即可。如今朝廷对地方控驭废弛,东溟又处海隅僻壤,就算你闯出了大名声,也必不至牵连到家族。
为父中年无嗣,于真武大帝座前求得灵签第五十一,方得有你。你名中这‘亨’字乃应卦象而来,不可更改。为父便为你将‘厚’字易为‘元’字,取意‘元亨利贞’,亦示不忘始终。”
儿将远行,六旬老父一句挽留的话语都没有提,却已默默为他扫清后顾,铺就了前路,卞元亨(此后为行文连贯,直接用元亨这名字)心头一热,喉头微哽,深深拜倒在地。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必不令列祖列宗蒙羞!”
父子二人说完了心里话,卞元亨见时辰尚早,便径直前往厢房,与周闻道和云相见。
三人寒暄方毕,向来沉默寡言的云却主动开口,目光灼灼地看着卞元亨,道:
“卞公子。”
卞仕震两任盐官,又颇善经营,家资豪富。
邻近伍佑场(淮东沿海称“场”者,多为盐场)的佑圣观欲要增扩庙宇,寻周围大户筹款,卞仕震就豪掷千金,还一次性置下三百亩良田,专供香火及观中住持衣食之用。
卞元亨生于这样的门庭,自幼绫罗裹身,珍馐为食,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世家子弟的雍容贵气。
他身长六尺有余,此刻一身素净白袍,更衬得浓眉如墨,目若朗星,面如冠玉,颌下无须,阔面重颐,端的是俊美非凡,兼之饱读诗书浸润出的儒雅气度。云称其一声“公子”,恰如其分。
卞元亨见云身形魁伟,筋肉虬结,便知是位难得的猛士,有心与之结交,忙拱手谦让道:
“兄谬赞了,卞氏世代灶籍,哪当得起‘公子’之称?小弟年齿不及兄,你唤我元亨便是。”
云倒不是刻意套近乎,实是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翩翩郎君,与他想象中那个徒手毙虎的盖世猛汉形象相去甚远,心中疑窦顿生,忍不住直接问道:
“听闻元亨兄弟……曾赤手空拳打死过一头猛虎?”
“哦,此事啊。”
徒手搏虎之事因过于传奇而广为流传,卞元亨这几年早被问得惯了,神色依旧淡然,娓娓道来: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伍佑场外的草滩中有虎作祟,屡伤人命,便是老练猎户亦束手无策。小弟那时年少气盛,自恃有几分蛮力,便提了把朴刀前去寻它。”
他语气平缓,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不意那畜生端的是奸猾异常,见我手中有刀,似是知道不敌,便深藏蛰伏,踪迹全无。如此僵持了三日,小弟无奈,只得弃刀于滩外,赤手空拳再入那草深及腰的滩涂。”
卞元亨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回忆,接着道:
“那畜生想是饿得狠了,匍匐藏在深草中,待小弟走近,猛地腥风扑面,当面扑出!其势迅若奔雷,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小弟只得将身一拧,向后腾跃——足尖恰好踢中那畜生下颌。待小弟翻身,欲要再斗时,却见它颌骨已然碎裂,挣扎不过数息,便毙命了。”
同以勇武著称,云岂会轻信“恰好一脚”这等说辞?这种畜生最是机警敏捷,动作极快且极善伏杀,尤其是藏于暗处蓄力一扑,几乎是必杀。
常人遇到这等绝境,莫说反击,便是反应都来不及。卞元亨能在电光火石间后跃闪避,更精准无比地一脚踢碎老虎下颌,其爆发之迅捷、力道之刚猛、临危之镇定,三者兼备,缺一不可!
寻常勇士能具备其中一项属难得,此人竟能集三者于一身,真是天降神人!
云想到卞元亨斗杀老虎的惊艳处,双目圆睁,指节下意识地捏紧,向往之色无以复加。
周闻道不懂其中门道,反倒没这么多想法,只知道能打死猛虎者必是万中无一的豪杰,好奇心顿起,插话问道:
“那老虎约莫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