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敲击着,似乎并不觉得将这些讲给石瑶听是一件什么丢人之事。
“相较而言,本帅昔日所为,不过是以暴易暴,循环往复,终究落了下乘。而其所选之路,所处之位,确非本帅最初为这乱世所选之人。然时移世易,天道确也无常,这世间的变数,或才正是真正涤荡乾坤的路径。时也,势也,亦道也。”
石瑶闻言,倒并未显露出什么惊骇或不可置信的神色。
她历经世事沉浮,洞察人心鬼蜮,本就是世间最顶尖的那一撮聪明人。袁天罡这番话,与其说是惊天的转变,不如说是将她隐约感知到的、却始终未能清晰勾勒的脉络,骤然坦诚的揭示在她面前。
她沉默良久,那双总是蕴藏着万千心思的成熟美眸微微垂下,落在高台下被潮水反复冲刷、磨去了所有棱角的礁石上,仿佛能从那里看出某种宿命的轨迹。
她只是在想,数百年的坚守,无数人的牺牲,执着的信念,乃至她自身所经历的一切……在这番‘下乘’与‘上乘’的评判之下,究竟意义何在?难道三百年的光阴,只是一场错误的坚持?难道不良人存在的根基,从一开始就偏离了那真正的‘道’?
这种迷茫,倒并非是对袁天罡这一番言语的怀疑。
正因为她听懂了,看明了,才更加陷入一种无所依凭的迷茫之中。旧的坐标已然崩塌,新的方向却与她,与整个不良人团体,都似乎毫无关联。
她抬起头,望向袁天罡的背影,再出声时,竟有几分苦意。
“若真如大帅所言……那我等不良人数百年来之所为,无数忠魂,究竟所为何来?今后,该归于何处?大帅你……又将何去何从?”
袁天罡静立片刻,竟是转过身来,直面看向了石瑶。
“不良人曾是帝国的影子,守护旧日的秩序,维系着一种平衡,或是一种执念。时代更迭,洪流不可逆。新时代若仍需影子藏于光后,监察天下,纠补疏漏,肃清奸佞,那么,不良人自有其存续之地。只是旧日的影子,便该随旧梦一同逝去,成为新的影子,此乃理所应当。”
“至于数百年来之所为,万千忠魂……”
在石瑶的记忆中,袁天罡的声音好像还是第一次出现了几分干涩,“也并非毫无意义。他们于彼时彼刻,尽忠职守,护持了他们所认知的秩序,纵是歧路,亦是踏于其上的足迹。功过是非,留与后人评说便罢。”
最后,他看了一眼石瑶,只是重新看向身后的钱塘海潮。
“而本帅既是这一切的起点,那无论是不良人的功勋、罪孽、传承,还是这数百年的执念与轮回,亦将在本帅这里,回归终点。”
石瑶得到了答案,心中百味杂陈,竟不知是悲是敬,是释然还是更加迷茫。
她望着那道追随数十年的背影,已知晓他的选择,知道再问无益,只得深深一揖,身形悄然向后退去,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天色与震耳欲聋的潮声之中。
高台之上,便唯余袁天罡一人,面对浩瀚江海,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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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破雾,朝阳初露亭台。
萧砚独自坐于宽大的桌案之后,神情沉静。
案上,那方剑匣赫然在目,匣盖已然开启,内衬的明黄绸缎之上,安然躺着一柄古朴长剑。长剑形制宽长厚重,隐有寒光流动,若与太平剑相较,显得更为简朴厚重,却也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磅礴气势扑面而来。
而萧砚却并未流连于这柄曾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龙泉剑上,而是持着一封刚刚召见许幻时,由她呈上的书信,正逐字阅览。
“……曾闻此剑,自太宗时起,便为李氏正统之象征,亦为天下权柄之重器。然天下汹汹数百载,祸乱相循,非一剑之利可定,非一人之心可挽。弟才疏德薄,空负其名,难承其重,更恐怀璧其罪,徒引纷争,苦累苍生……”
字句至此,笔锋略显滞涩,仿佛书写者曾在此处久久停顿。
“……今兄长起于微末,横扫六合,靖平北地,威加海内,更兼具父皇嫡脉之正朔。天命所归,人心所向,昭然若揭。此剑,于兄长手中,方不至蒙尘,方能真正发挥其定鼎天下、护佑山河之效。”
“……弟今遣人奉还龙泉,物归其主。唯愿兄长善用之,以手中之剑,廓清四海,以胸中之志,重整乾坤。早日终结这乱世纷扰,予天下万民以太平安居。则弟虽于江南,亦感佩于心,再无憾矣……”
信的内容到此为止,没有落款,只有一片空茫,仿佛所有的言语都已说尽,所有的抉择都已落定。
萧砚缓缓放下信纸,目光再次落回剑匣中的龙泉剑上。殿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渐起的鸟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宫廷晨钟之声。
他沉默良久,最终,手指在剑鞘上轻轻一按,合上了剑匣的盖子。
女帝走到萧砚身侧,目光也落在那剑匣之上,却并未提及那封信,只是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夫君,龙泉剑已得,此乃天大吉兆。然有一事,臣妾思之已久,不得不言。”
萧砚抬眼看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据宫中秘辛所载,自先昭宗皇帝秘密封存龙泉宝藏后,那枚传承自秦的传国玉玺,便也随之隐匿,再无踪迹。世人皆传,玉玺正藏于龙泉宝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