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二人言辞恳切,目光灼灼,显然已将自身与天师府的未来,全然系于萧砚一身。
萧砚静静听罢,却只是沉吟片刻。
阁楼内只闻窗外淅沥雨声,他目光掠过二人,缓缓开口:“天师、真人之心,本王已知之。天师府百年清誉,于江南民间确有根基。二位愿助朝廷宣抚地方,疏导民心,此乃好事,本王心甚慰。”
张玄陵夫妇闻言,当即便要再度表态,但见萧砚却抬了抬手示意了下,然后话锋微转,语气沉静道:
“不过,天下人心之向背,自有其道,非强求可得,亦非仅凭口舌可动。中原固然是多年乱战之主要战场,但江南百姓亦是久罹战乱,困于苛政。其所求者,不过安居乐业,温饱太平,可便是这等微末之愿都实难求得,早对执政之辈失望透顶,又如何奢望他们翻山越岭北投中原?
而本王三番五次的下诏,将新政推行之事尽可能的布告于天下,所谓废节度兼并之弊,均田亩以安民,削苛捐以苏困,兴水利以丰稼穑,肃吏治以清明世,所求也不过是想予天下人一条活路,一个盼头,让人心不至于再度沦丧而已,实无他愿也。”
而见张玄陵若有所悟,许幻更是怔住,萧砚便继续道:
“人心思定,此乃大势。二位南下,便可持此正道宣示于众。愿北归者,朝廷自会敞开道路,尽力接应,妥善安置;愿留原地者,亦需知晓,王师所至,非为屠戮,乃为终结割据,还世清平。至于具体行事……”
他目光扫过一旁的钟小葵,“夜不收会派人暗中护持并与二位接洽。且二位此行,一切需谨慎,以保全自身为要,不必强求,亦不可行险。”
他最后看向许幻,语气稍缓:“至于张子凡……本王说过,是去是留,是降是战,由他自决。本王不强求。许真人可将李嗣源之事,及其身世真相,悉数告知于他。人伦大道,是非曲直,他当自有判断。”
萧砚一番话落下,张玄陵夫妇自是深感格局宏阔,思虑深远,既肯定了天师府的作用,又指明了方向,更将“人心”二字诠释得透彻无比,非一味倚重权谋诡计。
所以张玄陵与许幻便再度深深躬下身去,心悦诚服道:“殿下教诲,震耳发聩。贫道夫妇谨遵王命,定不负殿下所托!”
整个过程,蚩梦都一直安静的坐在萧砚身侧,目光在几人之间流转。
她虽不完全明白那些天下大势的复杂谋划,却能听懂萧砚话语里的那份真心实意与分量,以及张玄陵夫妇发自内心的感激与敬服。
而她看着萧砚沉静侧脸,心中只是更觉得自豪与骄傲,她就知道,自己一眼就喜欢上的人,一定没有错!
堂上三人交谈完毕,钟小葵便引领张玄陵夫妇暂退至一旁歇息,等候具体安排后准备直接出发。
而一直沉默立于堂下角落,由李存忍看护着的陆林轩,此刻终于抬起头。
她目光掠过正与萧砚低语,眼神里满是依赖与信任的蚩梦,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羡慕,又似是忆起自身,最终化为一片苦涩,但再度垂首又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她忽然上前一步,对着萧砚深深一福,声音带着几分压不住的颤抖:“秦王殿下,罪女陆林轩……可否、可否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堂内微微一静。蚩梦讶然的看向陆林轩,又抬头看看萧砚,嘴唇微动,却没说什么,只是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解。李存忍的目光也立刻锐利起来,只是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陆林轩。
萧砚看了看陆林轩,她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显是极度紧张却又孤注一掷,仿佛确有什么不得不说的言语,要在临行前告诉给萧砚一般。
故他只是略一沉吟,对蚩梦和李存忍等人微微颔首:“你们先暂避片刻。”
蚩梦闻言,倒是马上乖巧的站起身,经过陆林轩身边时,脚步微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清澈的大眼里竟是带了几分怜悯。
昨夜经过萧砚的解释,她知道这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女子,与她师兄分离的真相与无奈。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随着李存忍、钟小葵以及侍从们退出了阁楼,门扉也被轻轻合上。
空阔的阁楼内,只剩下萧砚与陆林轩两人。烛火跳跃,映照着窗外潺潺的雨幕,气氛一时沉寂得压人。
陆林轩攥着衣角,突然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然后猛地屈膝跪倒在青砖地上,抬起头时,泪水已盈满眼眶,声音哽咽道:“九哥……!”
在很早的时候,萧砚便已告诉过陆林轩,要其人可以直接唤他为九哥,但直到今日,陆林轩实则也才第一次换出这一声“九哥”。
而萧砚却也只是目光沉静的看着她,并未令她起身。
“九哥,”
陆林轩泪眼婆娑,声音发颤,“我知道……我是造成这一切的祸根源头,曾经也实在太过无知,任由他人摆布,酿成大错,故实在无颜求你什么。被软禁汴梁这一年多,我虽不得自由,却也耳闻目睹……中原百姓对你是真心拥戴,他们说起‘秦王’、‘太子’,眼里是有光的!民心所向,做不了假……”
她抬手用力抹去脸颊泪痕,努力让声音更清楚些:“我也知道,师哥……李星云他绝非你的对手,无论袁天罡如何摆布,这场争斗,他赢不了,江南也赢不了。我……我愿尽力说服师哥,让他放弃抵抗,投降朝廷……我不敢奢求你还能给他自由,只求……只求你能看在他终究是李唐血脉、看在他也曾是身不由己、被袁天罡强行推上这棋局任人摆布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让他能苟全余生,哪怕圈禁一世也好……”
话语至此,她已是泣不成声,重重将额头抵在地面上。
萧砚沉默的望着她颤抖的肩背,良久,才缓缓起身,踱步至窗边,负手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江陵城郭。他的背影挺拔如山岳,却似乎也染上了几分秋雨的寒凉与沉重。
“林轩,”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尤为清楚,穿透雨声,“你起来说话。”
陆林轩伏地未动,只是肩头颤得更厉害了些。
萧砚遂并未回头,只是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