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让是必不可免,就算萧砚没有明确表态,可天策府的属官与韩延徽、敬翔等人,都已或多或少的提醒、敲打了他多次。
但禅位之后呢?历朝历代,亡国之君有几个得好下场?萧砚现在需要这块遮羞布,一旦布被扯下……朱友贞不敢想下去,越想越害怕。
他在空荡的宫殿里来回踱步,坐都不敢坐。忽然,他猛地停住,像是突然灵光一闪般,急声对身边的心腹太监道:“去,去请李镇抚使来!快去!”
不多时,负责护卫皇宫的夜不收镇抚使李莽面无表情的走了进来,扶着刀扫了眼殿中后,便拱手示意了下:“陛下召见末将,有何吩咐?”
朱友贞便连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语气近乎哀求道:“李爱卿……朕,朕想去大相国寺,探望……探望太上皇。人子孝道,不可废弛。再者,也想在佛前为世子,为天下祈福。还请爱卿行个方便,代为通禀秦王殿下。”
李莽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垂下眼帘:“陛下孝心可嘉,本将这就去请示王谕。”说完他也不待朱友贞有所反应,便径直转身离去,动作干净利落。
朱友贞倒也不敢多言,只是来回踱步许久,忐忑难安的等待着。
好在请求很快就有了回应,据说秦王还特意加派人手用以‘护卫’朱友贞的周全,并让朱氏父子好好叙叙旧。朱友贞一时也顾不得其他了,当即便准备出宫。
午后,阳光略显灼热。
大相国寺后山一处僻静的禅院外,戒备森严。朱友贞的车架到了院门口便停下,他没敢带什么内侍,独自一人在李莽及十数名夜不收的陪同下,走进了那方小院。
禅院清幽,古树参天,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幽寂,形同空院。
推开禅房的门,一股浓郁的药味和焚香味便混合着扑面而来。被迫退位已一年有余的朱温,如今只穿着一件灰布僧衣,倒是不怎么显瘦,仍然是大腹便便。但那张杀人无数,视人命如草芥的狠厉面孔,却显得愈加谦卑了。
不过当此之时,或许是知道朱友贞要来,他便只是坐在蒲团上,冷冷看着走进来的嫡子。
“你来了。来看老子死了没有?可惜,老子还喘着气。”
朱友贞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强忍着恶寒,挥退了房内原本说是伺候实则是监视的两个小沙弥。李莽等人也退至门外,门虚掩着,既能听到里面动静,又给予一丝所谓的隐私。
“父皇……儿臣是来探望你的……”朱友贞干巴巴的说道,寻了个离朱温稍远的凳子坐下。
“探望?”朱温脸上横肉一颤,不知是因为借了仙丹的原因,其人的气色竟是好转了不少,而他当下只是嗤笑一声,“是来看老子笑话吧?把你老子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就这么拱手让人了?真是老子的好儿子,孝感动天啊……”
朱友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亦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杨师厚当时授首时,父皇还不是在秦王面前被吓得尿了裤子?别以为我忘了。形势比人强,秦王势大,兵精粮足,天下归心。我不退位,难道要等着刀斧加身吗?至少现在还能保全性命。你看二哥(朱友文)……,他现在不也在秦王麾下做得风生水起?统领夜不收,权势不小!我……我将来若安分守己,再去求求二哥,未必不能得个善终!”
“朱友文?那个孽障!”朱温啐了一口,眼中戾气大作,忍不住压低了几分声音,“他被放出来后,不过是一条被萧砚用来咬人的狗,你以为他能护住你?蠢货!天真!”
他猛地向前探身,手抓住案台边缘,声音陡然变得愈加急促而低沉,“你以为让了位就能活?做梦!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李晔的儿子!那个本该死在洛阳的小崽子!他回来了!我们杀光了他的兄弟叔伯,血洗了李唐宗室!这笔血债,你以为他会放过任何一个姓朱的吗?他不会,他一定会把咱们朱家连根拔起!斩尽杀绝!你,我,谁都跑不了!谁都跑不了!”
这一番低语,却是让朱友贞瞬间如遭雷击,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脸色也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几乎让他晕厥。
看着儿子这副脓包样子,朱温眼中的讥讽更浓,还夹杂着一丝快意,仿佛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能让他获得最后的满足。
但短暂的死寂后,朱友贞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他指着朱温,突然尖声嘶叫起来,竟是完全忘了门外还有人。
“是你!都是你!是你弑君篡位!是你血洗皇城杀光李唐宗室的!还有二哥,当时他被朱友珪那个蠢货囚禁,也是你,明明知道真相,却因为那个替身服侍你服侍的好,还愿意把二哥的媳妇送给你用,你才装作不知,别以为我不清楚!秦王和二哥要恨,也是恨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死也是你去死!凭什么拉上我?!凭什么!”
他的尖叫歇斯底里,又绝望又恐惧,俨然是已被吓破了胆子。
朱温被他反斥,先是一愣,随即暴怒,挣扎着想从蒲团上站起来:“逆子,你敢这么跟老子说话!没有老子,你能当皇帝?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富贵,现在想和老子撇清?晚了!”
“就是因为你!都是你造的孽!”朱友贞一听这番话,可谓彻底失控,积压的恐惧和怨恨在这一刻爆发,他猛地冲上前,竟然抬手狠狠扇了朱温一个耳光。
禅房内外,陡然啪的一声脆响,格外刺耳。
朱温被打得歪过头去,肥胖的脸上瞬间浮现出红印。他先是瞬间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这个一向懦弱的儿子敢对自己动手。
旋即,无边的暴怒淹没了他,他咆哮一声,六十好几的肥躯竟然尚有余力,却是不顾一切的扑向朱友贞,两只手直直抓向朱友贞的脸:“畜生,我打死你个不孝子!”
朱友贞没想到朱温这个老东西还敢还手,不备之下,便直接被他扑得一个踉跄,脸上火辣辣的疼,但更是激起了他的凶性,也疯狂的撕打回去:“老匹夫!你去死!你去死啊!”
父子二人,所谓盛极一时的大梁皇帝和太上皇,此刻如同市井泼妇般,在这佛门清净地扭打在一起,并不断互相撕扯、咒骂、喘息不止,状若疯魔。
案几被撞翻,蒲团踢得到处都是,所谓拳拳到肉,竟是拼了命的互殴,恨不能将对方当场打死。
门砰的被推开。
李莽带着两名夜不收冲了进来,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不堪入目的一幕。原来朱友贞这厮实在不堪,竟被比他年长近三十岁且还被软禁了一年多的朱温骑在身下打,衣冠散乱,实在狼狈。
李莽在无语之余,到底是没有任何犹豫,一挥手,两名夜不收便上前,毫不客气的分开了扭打在一起的朱家父子。而父子二人虽一时畏惧,但因为互殴之心实在过甚,所以夜不收的动作不得不粗暴至极,才堪堪拉扯开两人。
朱友贞头发散乱,衣冠不整,脸上还有几道血痕,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疯狂和后怕。朱温则被一名夜不收死死按住肩膀,兀自挣扎咒骂不休,嘴角溢血,眼神怨毒,仿佛只恨刚才没有捶死这个逆子。
李莽冷眼扫过两人,声音更是没有半分情绪波动:“陛下,太上皇,请自重。若是伤了彼此,属下无法向秦王殿下交代。”
而朱温本来还在辱骂朱友贞的母亲,更问候其人十八辈祖宗,闻及此言后,又看了看李莽脸上狰狞的伤疤,终究是诺诺不敢再言,只能任凭朱友贞这厮被他们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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