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源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身前的泥土里面,进而在咬了咬牙后,颤声道:
“罪臣确知降臣尸祖与殿下素有旧谊,然…然实不知尸祖竟是殿下心系之人。罪臣自知罪孽滔天,万死难辞其咎,只求以此微末之功,换取自身及少数通文馆旧部一条贱命。若蒙殿下不弃,罪臣愿为殿下荡平晋国,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终于,那叩击声停了。萧砚的声音旋即平平响起,甚至笑了一声,不过这笑声却让李嗣源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
“圣主此计,倒确属上策。”
李嗣源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之色。这道喜色如此炽烈,几乎要将他脸上残余的恐惧和卑微都燃尽。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嘴唇哆嗦着,就要叩首谢恩。
“不过,”萧砚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却是再度失笑,“既然圣主如此深谋远虑,洞悉太原情弊,更知李存勖闻讯必弃关南逃……”
“那你如此费尽心机,又何必还给他逃入云州的机会?”他微微倾身,玩味发笑,“野狐岭绝地,天险在握。彼时,你麾下通文馆精锐、晋军残部尚在。若你真欲助本王荡平晋国,只需在岭上稍加配合,本王大军合围之下,李存勖便是插翅也难飞。何至于让他一路逃至云州城下,徒增本王征伐之劳?”
李嗣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哪里不知萧砚一眼就看穿了他所有盘算,此计确能助萧砚速胜,却也同样给他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让李存勖南逃,无论是死于途中还是被困云州,都给了他李嗣源在混乱中脱身或者再次表现的机会。
“罪臣、罪臣……”李嗣源语无伦次,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罪臣愚钝,罪臣该死。只恐力有不逮,坏了殿下大事,只想将此消息送达,引蛇出洞……”
“圣主何至于此,本王并未苛责于你,起来吧。”萧砚笑了一声,旋即挥了挥手,“带圣主下去休整一二,梳洗干净,圣主对本王可尚有大用。”
公羊左应声上前,将本还在拼命磕头求饶,却又因那句大用而惊疑不定、拼命想挤出点感激涕零表情的李嗣源一把拽起,半拖半架的弄离了此间。
萧砚兀自负手,指尖无意识的捻着手中水袋的系绳,目光一面落在李嗣源被拽离的背影上,一面思忖着。
“秦王果然是好威风……”
一道耻笑从身后传来,萧砚闻声回头望去,便见降臣从室内走出来,然后斜斜倚在木门框上。
她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他的旧氅,氅衣对她来说过于宽大,几乎将她整个人裹住,只露出一张素面朝天却依旧难掩殊色的脸。晨光勾勒着她略显苍白的侧颜,几缕发丝慵懒地垂在颊边,桃眼微眯着看他。
她就那样斜倚着,像一株被霜打过,却依旧带着刺的野蔷薇,魅惑又张扬。
萧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走近了几步。
“本王这点威风,”他微微一顿,不自主的笑了一声,亦凑过去,只用二人互相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不及降娘子昨夜哭的威风……”
降臣倚着门框的身体几不可察的微微一僵,那双桃眼瞬间睁大了些,脸颊也飞快地掠过一抹极淡的红晕。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旧氅,然后羞恼的啐了一声:“呸,要不是因为那法子能最快让功法稳定下来,才不会让你得意!”
看着她主动敞开心扉并且恢复了以往伶牙俐齿的模样,萧砚亦是油然轻松起来,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亦不会再提关于思玉丹的旧事,昨夜他帮助降臣稳固了功法后,降臣撑着疲惫已与他讲了许多,而往事既如长夜而去,便无需再深掘。
“何不多睡一会?”
“听见我的秦王殿下在外头耍威风,怎么可能不出来看一眼?”
降臣横了萧砚一眼,只是自然对谷口的方向挑了挑下巴,道:“说吧,想利用那厮做什么?有没有我们能帮忙的。”
说罢,她又思忖了下,冷眼道:“李嗣源这人既知我在此处,又故意利用这一消息引你到此,分明是想借多阔霍之手谋害于你,按照多阔霍对李唐宗室的恨意,她若真藏了后手,你此行必有性命之危。所以你今日不杀他,等此事过后,我也不会留他的命。”
萧砚看了她一眼,便想到昨夜谈及此事时降臣的后怕,遂笑了一下,不过只是道:“其人若有这个命,那也是他的本事。”
说着,他便徐徐道:“太原内乱是虚是实,何时爆发,非我眼下能控。但‘晋国检校太尉李存仁’的身份,当下确是一张名帖。”
降臣回头望去,美眸中光芒一闪:“……以其人之道,直取云州?”
萧砚眯眼一笑,并未答话。
而降臣则眼珠子一转,对着倚墙而立的侯卿和屋脊上那道小小的身影招了招手,声音清亮。
“侯卿,莹勾,你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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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猎猎,抽打在云州城高耸的箭楼之上,青灰色的条石城墙在阴沉的天幕下透着满满的肃杀之气。垛口后,守军士卒严阵以待,死死眺望着城外远处的原野。
且说,云州地处阴山南麓,自古便是河套农耕地区与北方游牧民族的交接前沿,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是游牧民族进入中原的最佳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