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自始至终,目光未曾离开案上宣纸半分,仿佛方才那香艳又屈辱的一幕,不过是拂去笔上一粒微尘般寻常。他神色泰然,甚至带着一丝对笔锋此刻恰到好处状态的满意,手腕轻悬,便在那雪浪纸上笔走龙蛇起来。
满室只闻墨香与笔锋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那个如同精致人偶般侍立的丫鬟,几不可闻的细微呼吸。这极致的奢靡与对人的轻贱,已融入骨髓,成了他这等人物举手投足间再自然不过的风景。
蔡京抬眼见翟谦立在堂下,神色有异,便随口问道:“何事出神?”翟谦不敢隐瞒,趋前几步,低声将坊间关于西门庆的流言,连同他前番送礼之事,一并简要说了。
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呵呵……倒是有趣。”他目光如古井无波,看向管家,“这清河县小小商贾……银子倒比寻常人来得‘雅趣’几分?你……可给他开了门缝?”
翟谦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回老爷话,小的……小的已告诉了他您寿诞的日期。”
“嗯。”蔡京微微颔首,重新拿起一张素笺,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平淡无波,“知道了。寿辰那日,记得提醒老夫,看看他……送来的礼单。”
“是,老爷。”翟谦垂首应道,心下已了然。这门缝,算是开定了,至于能开多大,全看那清河县西门大官人的“礼数”了。
这边西门大官人还不知道这件事日后给京城勋贵带来的震惊和惊奇有多大。
宴席的热闹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室杯盘狼藉与残羹冷炙的腻香。
偏厅廊下,月色清冷如水。
周侗负手而立,望着厅内灯火辉煌、人影幢幢中那个锦衣华服、意气风发的西门庆,又环顾这雕梁画栋、仆从如云的招宣府,良久,才低低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对身旁侍立的岳飞叹道:
“鹏举啊……”
岳飞垂手静听,目光亦落在厅中那个师弟身上。
“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寻常商贾,师傅我收个挂名徒弟也是算是凑份江湖豪情。”周侗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听得出走南闯北沉淀下的沧桑下依旧震惊,“可没想到……你这个师弟,真让为师小瞧了天下人呐!”
他顿了一顿,似乎要消化这连日来的见闻,语气中那份难以置信的感慨愈发浓重:
“为师这把年纪,江湖漂泊,也算见惯了世情百态。王侯将相、绿林草莽、富商巨贾……什么人物没见过?可像庆官这般,一个商贾之身,竟能攀上招宣府这样的门第,与三品诰命夫人成了通家之好,认作干亲,还收为螟蛉之子……这份钻营攀附的手段……为师走南闯北,实未曾见过!闻所未闻!真真是……开了眼界了!”
他语气转为决然:“走吧。进去与你师弟告别。盘桓数日,我们也该走了。”
师徒二人早就整理好了各自的行装,周侗依旧是一身半旧青布直裰,岳飞背着简单的包袱,步入那尚残留着酒肉喧嚣气息的厅堂,身影与这满堂的富贵锦绣格格不入。
“师父!师兄!”西门大官人见二人进来,立刻从椅子上弹起,脸上堆起热切的笑容,快步迎上,“席面刚散,我正想着寻师父师兄说说话呢!”
“庆官!”周侗打断他,摆了摆手:“不必张罗了。为师与你师兄,特来辞行。”
西门庆脸上的笑容一僵:“师父!这……这怎么话说的!不是说好多住些时日吗?可是我怠慢了师父师兄?”
“师弟莫乱想!”岳飞上前一步,声音清朗而坚定,“家母倚闾久盼,归期已误,实不敢再留。本来说留三日,不想三日又三日,师父与我,心意已决,即刻启程。”
大官人叹了口气:“师父!师兄!这天都黑了!好歹住过今晚!明日一早,我亲自备好车马送你们去码头!”
周侗轻轻见到大官人眼神真挚,拍了拍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已然有了师徒的情分:“庆官!江湖人,聚聚散散披星戴月亦是寻常。你的心意,为师与你师兄心领了。”
“世人皆在苦海里各自挣扎,我二人能陪你饮一程酒,已是缘分;酒醒了,自然要划着自己的船,渡自己的河。此地富贵,非我二人久恋之乡。你……你好自为之。”
“师父……”西门大官人知道留不住,连忙高喊月娘。
吴月娘赶紧拿着备好的盘缠匆匆从内室赶来,一口一个老神仙岳爷。
大官人接过后执意塞给二人:“师父务必收下!若不收,徒弟于心何安!”
周侗见他情真意切,也不再推拒,对岳飞点点头。岳飞往前一步接过,勾在肩上,再次拱手:“谢师弟厚意。保重。”
这天下众生,任你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一生轰烈烈也好,悄无声息也罢,翻来覆去,剥开那层层的锦绣、污秽、权势、卑微、欢愉、悲苦,究其根底,说到底不过就是聚散二字!
却说这西门府里在别离,早不久前宴席之欢时,清河县紫石街的一个临街的老旧二层小楼内,也迎来了重逢之喜。
这武松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清河县来。推开那间熟悉的矮小门扉,只见兄长武大郎正佝偻着身子,在灶下忙碌。
兄弟相见,武大郎喜得如同天上掉下个活宝,那张枯树皮似的脸上绽开笑容,搓着粗糙的手掌,一把抱住武松口中不住道:“天可怜见!二郎回来了!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