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朱唇轻启,语气平淡无波:“清净在心,不在境。师太既觉得扩建是功德,贫尼也无话可说。只是这功德做得锣鼓喧天,唯恐人不知,倒显得不够‘清净’了。”
她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杯沿,“贫尼烹的这一瓯‘老君眉’,用的是去年收的梅上的雪水,沾不得半分俗尘烟火气,更闻不得市侩铜臭之声。师太若无他事,贫尼便告退了,免得这茶……也沾染了浊气!”
说罢,也不等净虚师太回应,对着秦可卿的方向,极其疏淡地微微颔首,算是尽了礼数,便带着丫鬟嬷嬷,转身飘然进了自己的禅房,那扇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秦可卿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惊奇。这妙玉师父言语间对净虚师太明嘲暗讽,句句带刺,偏又说得文雅含蓄。更奇的是,一个出家人,饮茶用水竟讲究到要用梅上的雪水,还有专门的丫鬟婆子伺候,这等排场,便是她这国公府的媳妇也觉稀罕。
净虚师太碰了一鼻子灰,也不生气,笑着走回秦可卿身边,低声道:“奶奶莫怪,莫怪。这位妙玉师父……唉,脾气是古怪了些。”
秦可卿望着那紧闭的房门,水杏眼中满是好奇,轻声问道:“这位妙玉师父……看着好生不凡。不知是何来历?竟带着丫鬟婆子在此修行?”
净虚师太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奶奶好眼力!这位妙玉师父,原籍姑苏,乃是仕宦人家的小姐!听说是祖上做过官的,家道……嗯,她本在苏州玄墓蟠香寺焚修,佛法精妙,文墨也极通。”
“后来不知怎的,辗转到了咱们这观音庵挂单。您瞧见没?她是不落发的,说是带发修行,原也不算是正式入了空门,规矩自然与咱们不同。”
“身边那两个,一个是自幼服侍她的丫头,一个是她奶嬷嬷,主仆情分深,故而不忍分离,一直跟着伺候。只是……”净虚师太撇了撇嘴,声音更低:
“性情也忒孤洁了些,等闲人入不了她的眼,说话也常带着机锋,贫尼这粗笨之人,时常也接不住。奶奶身份贵重,只当她是客居在此的方外之人,莫与她一般见识便是。”
秦可卿听罢,心中了然,原来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带发修行,难怪如此气度,也如此孤傲。她望着那扇紧闭的禅门,回味着方才妙玉那清冷如冰的眼神和字字珠玑的嘲讽,唇边不由泛起一丝若有所思的笑意。
她扶着宝珠的手:“师太真是好修养。这位妙玉师父言语……颇为锋锐,师太不嗔不怒,倒让信女开了眼界。”
净虚师太闻言,依旧陪着笑:
“阿弥陀佛,奶奶谬赞了。何为修,何为养?”
“那山间的野,要雨露滋润;那笼中的雀鸟,要粟米喂食;便是那庙里的泥胎木塑菩萨金身,它也得靠人间的香火供奉!这便是养!”
“何为修?”
“这佛前灯,若无人时时添油,顷刻便灭;这殿上瓦,若无人岁岁修葺,终将漏雨!这便是修!”
“这修养修养,一修一养靠的都是银子,银子给的越多贫尼修养越好,任她嘴里对贫尼说出的是刀子还是莲,只要那黄的白的东西肯往菩萨座下流,于贫尼来说那便是真佛音,便是大功德!耽误了贫尼的修养事小,耽误了菩萨金身的修养事大!”
秦可卿听罢点点头,眼波流转,轻声道:“今天是家慈的忌辰。我这做女儿的,想着晚上给家慈上香念经,明日想在贵庵设下几桌斋供,请师太带领阖庵师父们,为家慈做一场法事,略尽孝心。不知师太这里……可方便?”
“方便!方便!一万个方便!”秦可卿话音未落,净虚师太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奶奶真是至孝感天!令堂大人泉下有知,也必定欣慰含笑!贫尼这就去安排!明日的斋供,必定用最新鲜的时蔬瓜果,最上等的香油米面!”
“阖庵上下,从贫尼到最小的沙弥尼,必定沐浴焚香,将这法事做得体体面面、圆圆满满!保管让老夫人早登极乐,莲品增上!也保佑奶奶您福寿安康,富贵绵长!”
“贫尼这就去准备!这就去!保管误不了明日吉时!奶奶您先歇着,贫尼告退!”
此时西门大宅厅内。
大官人正拿着几根粗碳棒在手,满头怒气,让那玳安弄细些,楞个粗怎么用。
却是潘金莲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雨过天青细瓷茶盅,扭着那水蛇也似的杨柳腰肢,一步三摇地走了近来。她今日穿了件簇新的桃红杭绸对襟袄儿,领口微敞,露出一段雪也似的颈子,走起路来,裙下那对金莲若隐若现,步步生莲。
只见她粉面含春,眼波流转,恰似两汪春水要溢出来。待走到西门庆跟前,见他那副对着几根圆黑炭皱眉苦思的模样,吃了一惊。
她将茶盅轻轻放在旁边嵌螺钿的小几上,身子便软软地挨近了些,暖香的甜腻气息直往西门庆鼻子里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