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看自己身边这无人问津的灰扑扑的布匹,听著窗外远处批发中心传来的喧囂,一种难言的失落感和隱隱的时代脱节感涌上心头。
这份四千多字的省报报导,如同一颗重量级的砝码,彻底压倒了宋明理试图掀起的舆论围剿。
不仅为马屿光明服装批发中心正了名,更以一种无比清晰洪亮的方式,向整个浙南、
乃至全省宣告。
一个属於民营经济的春天,正扑面而来,冲刷著旧的秩序,也重塑著无数普通人的命运。
阳光斜穿过马屿服装批发中心巨大窗杨切割出的方格,在崭新的水泥地坪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混杂著新鲜布匹、汗水和亢奋人声的气息,形成一种滚烫的、属於八四年的独特味道。
陈光明正站在管理区二楼的栏杆旁,目光扫过楼下这片由他亲手缔造的、比国营百货更像百货的中心。
摊位前的长龙不见缩短,三轮车装满了印著光明塑编字样的硕大白色袋子,像忙碌的工蚁般进进出出。
喇叭里循环播放著,“重磅!光明牌新款男女工装,厂价直销——”的gg语,和摊主们嘶哑的报价声、货郎们急促的招呼声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声浪。
“光明哥。”余安拿著当天的出货快报小跑上来,脸上泛著油光,声音里却全是兴奋,“上午的流水就衝过三万了,照这势头,不得了啊。”
陈光明点点头,接过快报扫了一眼,数字背后是一个个村镇復甦的购买力和商贩们的脚步加快。
“意料之中,告诉明勇那边,催紧一点那几个代工点,工装核心部件的生產节奏不能乱。”
余安应了一声,刚要下去,目光警见楼梯口,神色忽然一顿,带著一丝惊讶和审视,“咦?他怎么来了?”
陈光明顺著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楼梯口,一个穿著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梳著整齐分头的中年男人,正有些侷促地站在那里。
他的身材微胖,面容斯文,眉宇间带著一种长期浸染在体制內形成的独特气质,此刻却被眼前这过於喧囂和新潮的场景衝击得有些茫然。
他不是別人,正是汪师兄,百货商店的经理之一。
陈光明眼中闪过一丝瞭然。
该来的,总会来。
“汪师兄?”陈光明脸上浮起真诚而热情的笑容,大步迎了上去,“稀客啊,哪阵风把你吹到我这乡下地方来了?”
他伸出手,有力地握住了汪师兄有些发软的手。
汪师兄的手冰凉,手心微湿。
他扯动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眼神却忍不住瞟向楼下那人声鼎沸的场景,带著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光明—好久不见。你这里—·真是—”他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適的形容词,“真是·——。太热闹了。”
“托政策的福,还有乡亲们捧场。”陈光明语气隨意,却把那份成功轻描淡写地带过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楼上坐,安静点,下面太吵,不是说话的地方。”
管理区隔间不大,摆放著简单的桌椅板凳,余安麻利地倒了两杯热茶,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小小的隔间仿佛自带隔音效果,门一关,外面的喧囂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形成一种奇特的安静氛围。
汪师兄坐在硬板凳上,双手捧著杯子,指节有些发白。
他没有立刻喝,眼神有些复杂地落在桌面上那份摊开的《浙南日报》上,省报对他身边这位师弟和他一手打造的草台班子的盛讚报导格外刺眼。
气氛沉默了几秒,尷尬感瀰漫开来。
陈光明也不催,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自光平静地看看自己这位昔日的师兄,等待看他的开场白。
他太清楚汪师兄此刻的处境和心理了,百货商店的日薄西山,售货员的怨气,宋明理的暴怒,对比看批发中心的日进斗金,这份煎熬不是常人能承受的。
能放下身段走进这里,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最终,是汪师兄顶不住这无声的压力,长长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肩膀也隨之垮塌了几分。
他抬起头,脸上强行挤出的那点客气笑容不见了,只剩下疲惫、焦虑和一种被时代浪潮拍打上岸的无力感。
“光明,”他的声音有些乾涩,“咱们师兄弟,我就直说了吧。”
陈光明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示意他继续。
“百货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