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下山去做了点什么呢?好像是去替报官的百姓捉了几只鬼,又不知天高地厚地绑了个为富不仁的小少爷教训了一顿。她被乡亲夸了几句大义,便觉得自己真是一代大侠了。
十二岁的她翘着尾巴回来了山门,得意地对师父说:
“怎么样?我的剑跟了我,不错吧?”
想来盛世里做些什么都有人给自己兜底,江湖万里走到哪里于她而言都是艳阳天。再傻里傻气的莽撞之举都叫做行侠仗义,恩怨对错简单到近乎分明。
所以彼时的她才能大言不惭说出这样的话来。
追风踩着泥泞踽踽独行,鬃毛湿漉漉地贴在马颈颈间。祝昭的蓑衣早已被大雨浸透,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雨水汇成小流灌着衣领而下。
这条路她走过太多回。十四岁那年偷溜下山买酒,十七岁率众下山闯入滇北,半年后再次踏出山门发誓要找到混账师兄,十九岁追着蛛丝马迹再探江湖。
不过,祝昭想,她这一遭,也确实算是对得起手上的剑了。
只是手上的剑又算得了什么呢?
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滴落,混着些微尘沙。祝昭的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却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眼里。偶有赶路的商队擦肩而过,车辙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浪。
路旁的野茶馆支着破旧的布幌,茶香混着雨水的腥气飘来。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她与谢珩偷喝了师父藏的梨花白,醉倒在后山的竹林里。那时月光透过竹叶,洒在师兄带笑的唇角,亮晶晶的。
可后来呢?
她找回了叛派多年的师兄,他却早已不愿拔剑。最后终于愿为她拔剑,可又什么都没守住,也没把那剑带走。
马蹄突然一个趔趄,将祝昭从回忆中惊醒。她轻抚马颈,发现它的四条腿都在微微发抖。也是,连着赶了三天三夜的路,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但追风似乎也明白主人心情不好,这一路上也只是乖巧地顺着祝昭行事。
前方道旁歪斜地挑着个酒旗,被雨水淋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她轻夹马腹,朝着那点昏黄的灯火而去。马儿踏过积水,倒映出天上翻滚的乌云,还有她疲惫的容颜。
待到了近前,才看清是间极破败的酒肆。茅草铺的顶棚漏着水,在屋里积了好几个小水洼。柜台后有个打盹的老掌柜,听见动静也只是掀了掀眼皮。
“一壶烧酒。”祝昭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与人开口交谈过。
拣了最暗的角落坐下,劲装下摆还在滴滴答答地淌水。当温好的酒端上来时,她望着碗中晃动的酒液,忽然想起师父最后看她的眼神。
那时山里的竹子还是青黄一片,被雨雾洗得干净清透。“昭儿,剑客就是一把天地手里握的剑。”他摸了摸祝昭的头:“但你要小心,别成为别人手里的一把刀。”
于是祝昭问自己,这次下山后每一次挥剑向人都是为了什么而挥?可有身不由己?
第一次挥剑,是为了台上师兄那个单薄的身影。
第二次挥剑,是为了王砚,为了台下万千道身影的齐声怒吼。
第三次。。。。。。
最后一次挥剑,是为了她至亲之人死在故土之外。
祝昭忽然发现,她分辨不清了。
自打她踏入这天地之后,命运就与太多人纠扯在了一起。她手中的剑斩不断,也不舍得斩断。最后纠纠缠缠,自己都不分明每一剑为何为谁而挥了;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否已成为了别人手里的那把刀了。
酒入喉肠,灼起一团火,却暖不透冰凉的手心。窗外雨声更急了,像是要把这世间所有的悲欢都冲刷干净。
所谓近乡情怯,要么是害怕自己在故人眼里看到失望的神色,要么是害怕看到故人变了——或者说,自己从未认清过故人。
她又想起了离开的谢珩,想起了王砚,想起了古剑冢的冤尸,想起了开遍南北十三门的血棠花。
所有被逐出齐门的人,都会被血棠花所研汁水抹眼,从此瞳孔血红,仿佛烙上象征着罪人的烙印。
她怕师父问她对得起剑吗。她更怕她问师父,过去发生在蜀门里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门扉再次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风。
素纸伞下,露出一个戴着金丝缠绕着的玉蝉手镯的纤细手腕。来人径自走到她对面坐下,斗笠垂下的黑纱在烛光里轻轻晃动。
“店家,”那声音矜贵而熟悉,“温一壶酒。”
祝昭握碗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