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纳心不在焉地点头,没有比这种事更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降国的公主不受屈射人的礼遇,贺里伦公主慈姜在一片寂静中下了马车,抬起冰蓝色的眼睛,默默环顾周围夺琦下属的敌意,忍耐着向夺琦和阿纳跪拜。
阿纳向她微微颔首,算是行过了礼。慈姜在使女的簇拥下又回到马车中。
“启程。”阿纳吻过夺琦的手,上马吆喝。
车轮辘辘,马蹄刨起惨白的泥土,夺琦向他们慢慢挥着手,雄伟的身躯却在晨光中倒了下去。
“舅舅!”阿纳唬了一跳,奔到夺琦身边,“快抬进去,抬进去。”
夺琦在温暖的空气里才缓过来,胸腔里呼噜噜翻滚着浊气,“均成娶得太多了。”他抚摸着阿纳的脸庞,“生的儿子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
阿纳急于检视他的伤口,吼道:“舅舅!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夺琦微笑,只是将要讲的话一口气说下去,“你喜欢那个贺里伦公主,却也不要急。”
“我没有。”阿纳被他道破心事,涨红了脸。
夺琦看着穹庐顶上即将燃尽的油灯,慢慢道,“他和我一样,也快了。以后都是你的。”
八月,左屠耆王夺琦在贺里伦边境薨逝。均成听着阿纳亲口说出噩耗,只是茫然。他拨弄着以伊次厥头盖骨做成的酒碗,静静地出神。
“夺琦最后说什么了?”均成在阿纳背后问。
阿纳从门前转身回来,“舅舅说,阙悲王和已故大阏氏闼穆阿黛,还有舅舅自己,都想问父王一句话。”
“什么?”
“在忽勒成人礼上,父王盯着酒碗里看,他们都想知道,父王看到了什么。”
均成微笑,他似乎能看见闼穆阿黛和夺琦在阙悲膝下争论不休,闼穆阿黛那时应是红扑扑的面庞,夺琦那样的让着她,却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
“看到了什么?”均成仰起头回忆,他还记得人头被端走时,脖腔里的血滴滴嗒嗒打在自己的靴子上,歌手黑油油的发辫拂过自己的脸,厚重胭脂白粉的覆盖,让人看不清歌手最后的神色,直画到腮上的嘴角似乎仍在笑,连眼睛也安详闭着,像是一头心安理得挨刀的牲畜。
均成记得一开始自己只是惊异于天空的湛蓝,这样浅的一碗酒,居然也能映出无穷的天际,一朵白云在清澈的酒色中飘过,当他慢慢正视,那狭小的倒影中妖魔般丑陋的面庞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可笑的双鬟,面颊上通红的两块胭脂的圆斑,他颤抖着,抬头重新打量祭坛上歌手的头颅――歌手的面庞总是一样。
均成熄灭了为夺琦祈福的长明灯,转过脸看着阿纳,“是命运。”他道。
庆熹十二年初夏,均成发兵贺里伦。在极北,这个季节的夜晚稍纵即逝,而晚风仍是透人骨髓般的冷。
贺里伦国王以利刃割破脸,面目狰狞如狂,在阵前对均成高声诅咒:“我将公主嫁你,换来的只有两年的太平么?背信弃义的,不得好死!还我的女儿来,还我死去的臣民来!”
均成丝毫不为所动,这些年,他连冷笑也极少有了,只静静开启嘴唇,“为夺琦。”
“踏平贺里伦,不要俘虏。”阿纳奔袭阵前,传令全军。
肃穆的夜里,黑云蔽月,寂静中只有大单于数万强弓挽开的声音。贺里伦人似乎知道下一瞬便是国破家亡,从四面八方赶回国效命的战士们挽着手,击打胸前铠甲,在风中大声悲歌。
“生于贺里伦,溶雪淙淙新草芳;长于贺里伦……”
“呸!别唱啦!”――什么样的歌声能动屈射人心弦?屈射战士大肆辱骂,嘲笑不止。万军中,只有均成牵动嘴角。
“父王?”阿纳见他松开缰绳,缓缓向前行去,大惊失色。
“这歌声……”均成木然仰起脸,望着黑暗的北方,像要拼力看透什么。
阿纳提马跃出,贺里伦的箭雨已劈头盖脸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