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来到杜秋娘跟前,但只是不易察觉地停了停,便又向聂隐娘走去,站在她的前方。
皇帝说:“聂隐娘,朕第一次知道你,是从嘉诚公主的信中。”
聂隐娘跪得笔挺,朗声答道:“嘉诚公主是妾一生中最敬佩的人。”
“敬佩她什么?”
“公主以千金之躯下嫁田绪,终其一生都在完成自己的使命,最后薨于魏博。”聂隐娘的声音中充溢着罕见的情感和毫不掩饰的崇拜,“在妾的心中,嘉诚公主是世上最勇敢的女子,一位伟大的战士。”
“朕听说,你也是一个勇敢的女子?”
“妾不敢当。”
“你既然如此崇敬嘉诚公主,却为何不肯接受她临终的嘱托?”皇帝的话锋突然一转。
“公主要求我辅佐田季安,但此人阴险残暴,我不愿意。”
“哦,那么田弘正要将田季安取而代之时,你为何也不肯相助?”
“妾虽不能应嘉诚公主之命,但也不能负她。”
“不,这些都不是理由。朕认为,你身为魏博大将之女,身怀绝技,却背弃魏博转投刘昌裔,乃是因为在你的心中,不论田季安还是田弘正,都偏向朝廷。而你却是彻头彻尾只忠于魏博,目无唐廷的。朕说得对吗?”
面对如此尖锐的指责,聂隐娘毫不动容,竟然反问皇帝:“是嘉诚公主这样告诉陛下的吗?”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皇帝竟然也承认了:“正是。嘉诚公主在给朕的绝笔中写道,魏博已不足为患,唯一的隐忧就是你——聂隐娘。她告诫朕,不要小看了这个女刺客,如有机会必将除之。”
聂隐娘仰起头,直视着皇帝。
“但是朕问自己,为什么要除掉你?你能给朕造成什么损害呢?什么都不能。”
聂隐娘道:“陛下有一点说得不对。妾从未背弃过魏博。过去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为了魏博,妾随时可以赴死。”
“很好。那么朕便问你,归顺大唐的魏博和桀骜不驯的魏博,有何区别?”
“桀骜的魏博只有魏帅,归顺的魏博还有皇帝。魏帅再不好,我们看得见。而皇帝却离得太远。”
“此刻,朕就在你的面前。”
片刻的沉默,聂隐娘道:“妾可否问陛下一个问题。”
“可以。”
“陛下会怎样对待魏博的百姓?”
皇帝露出微笑:“这还需要问吗?魏博是大唐的魏博,魏博的百姓是朕的子民。你觉得,朕会怎样对待自己的子民?”
“请陛下明示。”
“朕将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乃治国的最高境界,贞观和开元的盛世都是与民生息、无为而治的成就。朕一直心向往之。然而直到今天,朕才有了无为而治的条件。正是为了达成这个条件,嘉诚公主以及许许多多的人,付出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这么说,你能听懂吧?”
良久,聂隐娘道:“妾还想请问陛下,嘉诚公主是您的……”
“嘉诚公主是德宗皇帝的妹妹、先皇的姑姑、朕的姑祖母。”皇帝庄严地说,“好了。聂隐娘,你可以退下了。”
聂隐娘向上深深稽首。没有人知道,她是在拜别面前的天子,还是一位已逝去多年的和亲公主。
直到聂隐娘奉旨退出殿外,杜秋娘才如梦初醒。她突然意识到,刚才皇帝和聂隐娘的那段长长的对话中,他们之间始终仅有一步之遥。
杜秋娘眼前一黑,晕倒在大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