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凝遇刚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朝我靠近几分,这会儿呼了口气,稳住情绪,迅速扯出一个笑容跟老爷子说起话来。
那抹幽深的目光又移到我身上。外公盯着我,有好奇,有打量。我竟在这位古稀老人的脸上,看见了孩子般的稚气,那眼神过于清亮,反倒更让我确信了他脑中的混沌。
“这是小仰。”外婆赶紧介绍,语气带着些歉意地看我一眼,“老咯,脑子不太记事了。”
季凝遇也张嘴补了几句,无非是关心他的病情、饮食起居。外公慢吞吞地张口回答,乐呵呵地点头。我站在一旁,帮着外婆整理轮椅,身侧却总能感受到一股炽热的目光,时不时从外公那边投来。
那道视线越来越强烈,我不自在,心想是不是我碰轮椅的举动让他不满。正准备开口询问,刚一回头,他却突然出声:“孩啊,你爸爸呢?”
我猛地怔住,心跳倏然加快,像是被什么击中了要害,下意识地朝季凝遇看了一眼。
“哎呀,爷爷。”他快步上前,半弯着身低声说,“我牵你下楼吃饭,好不好?我们好久没牵过手了。”
外公点了点头,我们便得了准,放弃轮椅。我扶住一边,和季凝遇一同将他慢慢搀下楼。
晚餐前,季叔朝我招手,笑着让我等会儿跟他们坐一块儿,那是个除了长辈之外最前边的地方。可我知道那不是我该在的位置,便婉拒了他的好意,还是打算坐到最后面。
季凝遇显然对我的选择不满。开饭前,他趁人不备扯着我衣袖,将我带到隐秘的一间客房。他没开口,只抱着我的头,像是在补偿,亲了许久。他眉头始终拧着,眼神里是没掩住的悲悯,对我念着“抱歉”、“爱我”的话语,一遍又一遍。
我明白他的难处,也希望他能谅解我的选择,说了许多话,就是想让他安心。可我话语越多,他就越不安分。那种敏感自打见完外公起,就再也藏不住了。
临到最后,我问他缘由。他扯出一个笑,很是勉强,忧心忡忡的,小声对我说:“外公迟钝了许多,说话得提高嗓门才能听清……可更让我难受的是他手背、胳膊上的针管。”
他抬眼看我,眼神像一块濡湿的布,沉沉的,“他轻得不像话,像只剩下一副骨架!咱家治疗绝不会缺钱,可都损耗成这样了,还没治好……或许,真的要到那一步了!”
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季凝遇心里已经开始有所准备。这是命运掀开的一个章节,今后我们还会无数次站在类似的门槛前,一次次告别又一次次迈过去。
我没出声。他却一直凝视着我,随后倾身,额头贴上来,嗓音压得极轻:“你要陪着我。”
我第一次听见他这样笃定的请求。
“我需要你陪着我,你听到没有?”
这不再是关于“我们”模糊未来的设想,而是把我,连根带叶,彻底纳进了他家庭的命运中。
我因这份信任而甜蜜,也因其中分量而缄默。我不敢轻言承诺我能做到全部,但:“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做到。”
今年一大家子难得聚在一块儿,饭桌上其乐融融。在亮堂的顶灯下,外公的面色看起来也不显得那么可怖了。众人很有默契,谁都不提病情,只当是一顿平常饭,围着他热热闹闹地说着话。
福伯在厨房张罗着,一众帮手各司其职;丰盛的菜一道接一道端上来,碗筷叮当作响;人声鼎沸中,笑声此起彼伏;开饭时,窗外响起一串明亮的烟花声,斑斓的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落在地毯、酒杯和瓷盘上。
我望着最前头那个一边应酬一边吃饭的季凝遇,才忽然明白,他的焦虑从来不只是因为外公。我也是其中之一。
人越多,我在这个家的存在就越模糊。对那些与我并不相熟的亲戚而言,我的身份大概与福伯并无太大分别。季凝遇许是担心我,时不时会朝我递来一个迅速且忧虑的目光。
他谈笑风生,语气温和,可面对亲戚随口的问题,每一个答话前都要思忖片刻。他脖颈白得惊人,在灯光下泛着细密的汗光,那双清亮的眼睛也更显警觉。
我忽然什么都吃不下了。胸腔里“想带他离开这儿”的冲动疯了一样往外撞。我不求别的,只求他哪怕有一刻能松口气,只求他笑得毫无负担。人生里很多重大的课题注定只能靠自己去答,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痛苦也成了我的痛苦。我迫切想解开凝遇,也解开自己的苦果。
这顿饭像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起初我不敢抬头去看季凝遇,可这终究是种逃避,我也深知这种行为会在另一人心里生出怎样难以愈合的伤疤。
我心绪扭曲,变态地遐想——这偌大的家庭里,若我是他唯一的依靠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