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性善呆立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望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只觉得那萧杀决绝的背影,和雨中的江南格格不入。
山阴县城里,何时有了这么个人物?
城外十里,一座破败的凉亭里此时挤满了人。
这是一支来自北地的商队,拉货的骡马被拴在亭子外的树上,不安地打着响鼻,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油亮的皮毛。亭子里,伙计们燃起了一堆篝火,潮湿的木柴噼啪作响,冒着呛人的浓烟,却也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暖意。
程锦绣就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手里捧着一个热乎乎的烤地瓜,小口小口地吃着。她没有理会伙计们的喧哗,只是静静地望着亭外的雨幕,仿佛在等什么人。
雨帘中,一个黑点由远及近,迅速放大。
“来了。”程锦绣身旁的丈夫低声说了一句,将剩下的地瓜塞给他,自己站起了身。
急促的马蹄声在亭外戛然而止,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停在泥水里,马背上的人影一跃而下,动作干净利落。
来人正是于诸娥。她快步走进亭子,雨水顺着她硬朗的面部轮廓往下淌。
程锦绣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于诸娥:“北边来的。”
于诸娥的目光在那封信上停顿了一瞬,那双冷得像冰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暖意。她接过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
片刻之后,她将信纸重新折好,揣入怀中:“我要去一趟西安。”
“好。”程锦绣的回答同样简洁。她转头对管事吩咐道,“老李,去备些干粮和换洗衣物,再备一匹好马。”
“不必,这匹马还能跑。”于诸娥说道。
“它已奔波数日,你若现在就要走,还当换匹吃饱喝足的为好。”
亭子里的人都很有眼色地避开了这两人,自顾自地烤火说话。他们虽不知于诸娥究竟办的是什么差事,却都晓得这个煞神般的女子是京城里贵人的手下。而程掌柜这两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连北平都开了铺面,都仰仗着背后这位大人物。
程锦绣看着于诸娥湿透的衣衫和那张冷脸,轻声问道:“要不要先烤烤火,换身干爽衣裳再走?”
于诸娥摇了摇头,目光投向亭外的瓢泼大雨,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管事牵着一匹备好马鞍的健马回来,马背上还挂着一个不大的行囊。
于诸娥接过缰绳,转身就要走。
“等等。”程锦绣叫住她,亲手将一个水囊和一包用油纸裹好的肉干递了过去,“天寒雨大,路上带着暖暖身子。”
于诸娥接过东西,却没有立刻走,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水囊,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这几日,多谢照拂。”她不善言辞,这句感谢说得磕磕巴巴。
她本是奉徐仪之命在此地等候消息,程锦绣作为接应的人,对她的照料堪称无微不至。虽然于诸娥知道这是看在徐仪的面子上,但这份细心,她感受得到。
“跟我客气什么。”程锦绣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你这两日心神不宁,我也瞧出来了。人活在这世上,谁还没几件糟心事呢。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有什么事,别总一个人扛着。天塌下来,也得先睡个好觉再说。你看今日这雨,下得再大,还能拦着明天的太阳出来不成?”
于诸娥的身子微微一僵,半晌,才说了句:“多谢嫂子教诲。”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走到马前,利落地翻身上马,义无反顾地冲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程锦绣站在原地,直到那背影彻底被雨水吞噬。
马背上,冰冷的雨水不断抽打在于诸娥的脸上,可她的心口,却有一股久违的暖流在缓缓淌过。
她想起了前日夜里,那场雨水也浇不灭的大火,心里清楚,她那七岁就停滞不前的人生,的确,终于能迎来明日的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