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转向叶旺,又扫过朱棣,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陛下自然想一劳永逸,扫平北疆。但朝堂诸公,户部的算盘,会打得比我们更精。国库里有多少存粮,能支撑多少大军在外,他们心里有数。”
朱棣心头那股燥热的战意,被岳父这盆冷水一浇,瞬间冷静了下来。他明白,战争从来不只是将领们在沙盘上的推演,更是国力的比拼,是政治的延续。云南未平,国库吃紧,此时在东北发动一场倾国之战,无异于一场豪赌。赢了,固然可以震慑天下;可一旦有失,或是拖延日久,动摇的将是大明的根基。
“那依大将军之意,我等该当如何?”叶旺性子急,忍不住追问道。作为辽东的守将,他感受到的压力最为真切,每一天都如履薄冰。
“自然是不能坐视不管。”徐达抬步走下城楼,往营帐而去,身后两人也一路相随。
“他想趁着草长马肥,从容南下,我们就偏不能让他这个春天过得太顺当。”徐达一边走近帐中舆图,一边说道,“大仗不能打。但小仗,要天天打,换着花样打。”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老将独有的狡黠,“叶旺,你的游骑不是已经探到了他的粮草集结地么?那就烧。派最精锐的斥候,今天烧他一座粮仓,明天劫他一队牛羊。不必求全功,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他转向朱棣,语气变得更加郑重:“王爷,北平诸卫的精骑,也要动起来,在他的外围游弋。他要集结兵力,我们就让他疲于奔命;他要联络漠北,我们就截断他的信使。总而言之,就是让他睡不安稳,吃不踏实。”
朱棣明白徐达是打算抓住了敌人最根本的命门,后勤与士气。
“等到云南事了,朝廷缓过这口气,才是我们挥师北上的真正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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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燕王府的后园。
朱玉英和朱高炽正带着弟弟妹妹们在院子里追一只被养的肥硕无比的蚂蚱,孩子们的笑闹声清脆如银铃,给这座肃穆的宫城平添了几分难得的活气。
廊下的软榻上,谢佩英裹着一张厚实的锦衾,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那群无忧无虑的孙儿,眼里满是慈爱。
徐仪端着一碗新熬的燕窝羹,悄无声息地走到母亲身边,将小几上的凉茶换下。
叶旺到达北平的消息她们自然收到了,这人在十几年前,曾是谢再兴的手下。他能活到今日,还身居高位,其中的辗转与取舍,不足为外人道,却足以让谢佩英想起旧事。
徐仪对叶旺来此的目的闭口不提,只是说:“惠妃娘娘托巩昌侯府来信,说母后的身子很不好。您真的不回去看看么?”
“我回去了,也是于事无补。”谢佩英的神情转为平淡。
“我与皇后相识几十年。她有手腕,否则也坐不稳那个位置。但在那个位置上,有时候不得不做些取舍,不得不狠下心肠。归根结底,她是个内心良善之人。”
谢佩英顿了顿,幽幽一叹:“可惜啊,仪儿,能坐上那皇城顶端的人,最没用的品质,就是善良。胡惟庸都已经死近两年,可皇帝的刀,何曾停过?今天杀一批,明天又牵连出一串。日日夜夜看着自己的枕边人,夺人性命如同碾死蚂蚁那般轻易,像她那样的人,心里受的煎熬,可想而知。只怕和当年看着遍地饿殍,人心惶惶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徐仪的心猛地一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不会的,”她低声反驳,像是在说服母亲,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母后性子坚韧,听闻她一直在劝说父皇,也尽力保下了不少被牵连的官眷。那是积德的善事,她吉人天相,一定能挺过这一关。”
谢佩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年轻的时候,或许可以。少年的心气,少年的体魄,都是可以拿来消耗的东西。可人老了,那些东西没了就没了。不可再生,不可再来。大嫂的精气神,早就被那座皇城,给一点点耗干了。如今,不过是剩下一副空架子,全凭一口气吊着罢了。”
她的声音很轻,话语却刺耳难听,徐仪再也无法反驳。她看着母亲鬓边新添的白发,再想起信中描述的马皇后日渐憔悴的模样,最后,还是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