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仪凝神细听,指着更广阔的海岸线,轻声道:"漕运积弊非一日之寒。元时曾行海运,自刘家港出海,绕行山东半岛,直抵直沽。虽说海上风浪难测,但一艘巨舰的运量可抵数十漕船。倒不如试行此法,既解当下燃眉之急,亦为将来多备一条通路。"
她略作沉吟,又补充道:“况且粮价飞涨,未必全是天灾。地方大户囤积居奇,待价而沽者恐怕不在少数。天灾是一重,人祸只怕更甚。”
朱棣眼中的阴霾散去了些,凝视着徐仪:“你所言甚是。若是我上奏父皇,请求在北平试行‘盐引开中法’,令天下商贾运粮至边地军仓,便可凭官府勘合换取贩盐的盐引。以盐利之厚,商人必如流水般将粮食输往边塞。如此既可平抑粮价,又能充实军储,实为两全之策。”
小小的朱玉英倚在父亲身旁,懵懂地舔着手中的饴糖,全然不知道父母在说什么。
二人纵论时局,正说到关键之处,徐仪正要开口,腹中的孩子却忽然重重地踢了她一脚,力道之大,让她“哎呀”一声,扶住了腰。
朱棣立刻紧张起来,伸手覆在她的腹部:“这小子,还没出世就这么不安分。”
徐仪笑道:“你怎么知道是个小子?”
朱棣将手中的木棍随手一抛,俯身朱玉英高高举起,逗得她咯咯直笑,眉宇间尽是为人父的温柔。
“若是个女儿,定会像玉英这般乖巧懂事,哪舍得这般折腾你。”
徐仪望着父女俩嬉闹的身影,眼底泛起清浅的笑意。此刻庭院里阳光正好,仿佛世间所有的刀光剑影,都被隔绝在这方寸春光之外。
然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满院的安宁。
黄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凝重,他躬身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殿下,京中来的急报。”
朱棣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说。”
黄俨声音尖利得有些变调:“济宁侯玩忽职守,败坏纲纪,遭到了陛下申饬,被剥夺俸禄,召回南京问罪。”
朱棣猛地站起身,徐仪捧着肚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收紧。
济宁侯顾时跟随徐达镇守北平,是毋庸置疑的淮西勋贵。他们最担忧的,便是圣意究竟要将胡惟庸案办到何种程度,若牵连过广,勋贵们姻亲相连、同气连枝,难免要伤筋动骨。
如今看来,陛下这是要开刀见血了。
朱棣挥了挥手,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退下吧,此事不得外传。”
黄俨如蒙大赦,急忙退了出去,
朱棣在原地缓缓踱了两步:“原来父皇和大哥,打的是这般算盘。”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从胸膛里闷闷地滚出来,带着一丝自嘲,更多的却是恍然大悟后的凝重。
徐仪默然不语,只将女儿轻轻揽到身侧。朱玉英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叼着饴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父亲。
“胡惟庸非倒不可。可他这一倒,空出来的位置,连同他那盘根错节的党羽留下的诸多要职,总得有人填补。”朱棣转过身,目光如炬,“这些新擢升的官员,必是经父皇与大哥精心甄选。没了旧党的掣肘,他们感念的,自然是大哥的提携之恩。”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胡惟庸专权,父皇早就容不下他了。可大哥性情仁厚,将来要压服这群骄兵悍将、老谋深算的文臣,谈何容易?父皇这是要在自己百年之前,替大哥把所有不平的路,都碾平了。”
“如此一来,将来这天下,才能安安稳稳地交到大哥手上。”
“至于济宁侯,”朱棣蹙眉,“实为杀鸡儆猴之举。正是做给那些倚仗军功、目无纲常,自以为握着丹书铁券便可高枕无忧的淮西旧部看的。要让他们时时刻刻都牢记,这到底,是朱明天下。”
徐仪始终沉默着,她静静地听着朱棣的分析,心中却掀起了另一层更深的波澜。
陛下此举,固然是为太子铺路。但将胡惟庸连根拔起,顺势废黜宰相、裁撤中书省,令六部直接听命于君上,这又何尝不是将天下权柄,前所未有地尽数收归于帝王一人之手?
陛下此举,为的就是独揽朝纲。
文官集团被清洗换血,再难形成足以与皇权抗衡的势力;淮西勋贵被敲打震慑,再不敢居功自傲。从此以后,朝堂之上,君王便是唯一的声音。
徐仪的目光落在丈夫身上,心中微微一叹。
皇权愈是集中,于他们这些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藩王而言,便愈是如履薄冰。父皇终究顾念骨肉亲情,未必会对亲子赶尽杀绝,可待到心思难测的太子殿下继位之时,又会如何看待这些兵权在握的兄弟?